引言
在清季初葉小說創作中,西湖佳話頗具特色,令人矚目。首先,作者所敘寫之故事均發生在西湖周圍,主人公命運也均與西湖緊密相關,因此西湖佳話可說是「西湖」之佳話;而其背景又是秀麗之西湖,因此,西湖佳話又無異是「西湖風景」之「導遊圖」。其次,作者在故事中著力贊頌西湖之「靈秀之氣」,則是通過或追慕人物之豐功偉績、或贊揚人物之真情實意、或摹寫人物之獨特個性而表而出之,因之,其價值又非「導遊圖」所能範圍。總之,該書取材廣泛,人物個性鮮明,傳奇色彩濃郁,十分引人入勝。
一
墨浪子作西湖佳話意圖何在?從其所作原序中即可覘知一二:
幸古人之美蹟猶存,品題尚在,則西子之面目自若也。但有其蹟,而不知其蹟之所從來,猶不足為西子寫生。……今而後有慕西子湖而不得親靦者,庶幾披圖一覽,即可當臥遊云爾。
作者明白宣稱其為「西子寫生」,目的在於使「今而後有慕西子湖而不得親靦者」,能夠「庶幾披圖一覽,即可當臥遊云爾。」也即是使讀者藉其文字與所附圖片,可以神遊西湖,使其所作西湖佳話成為廣大讀者「臥遊」西湖之嚮導。從其具體敘寫考察,作者此種意圖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
首先,西湖佳話的多數刻本均在正文之前附有西湖全圖,如最早刻本之金陵王衙本,不但附有西湖全圖,而且還附有名家「西湖佳景」十圖,這些圖片不僅勾勒了名勝古蹟之地理、位置,還描繪了重要景點之形貌,充分體現了作者供讀者「臥遊」之創作意圖。其後諸刻本如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文奎堂刻本、荷香小榭刊本等均附以多少不等之西湖景物圖,尤以光緒壬辰(一八九三)上海文選局石印本所附之圖為精美。有的刻本圖前還附有文字說明,稱「西湖古稱明聖湖,方廣三十里,山輝以媚,名勝甲於天下,舊時繪為一圖,究嫌眉目不清,今特分列為三。自錢塘門聖湖山神廟為北山路。其間孤山葛嶺,誠西湖草美處也。自金沙港至花港觀魚為中路。光射兩澤,秀吞三竺。……自小有天園至湧金門為南山路。雷峰雲嶺吳山分光。……探奇者合三圖而覽之,庶可極西湖之大觀而無憾也夫」云云,將西湖之景劃分為三,指明各區所勝,更有圖以對照,使讀者對西湖風光有形象之把握。
其次,作者敘寫西湖故事時,每常客觀介紹西湖景點,如卷之四靈隱詩蹟開卷指出「西湖十景是:蘇堤春曉、麯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鐘、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又云:
其次,則有鳥門峰、石笋峰、香爐峰、獅子峰、蓮花峰、飛來峰。巖洞則有呼猿洞、玉女洞、龍泓洞、射旭洞。溪澗則有南澗、北澗、大澗。名泉則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錫泉。其最為人賞鑒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靜室。如韜光菴、白沙菴、石笋菴、菜菴、無著菴、松偃菴,更有勝閣如望海閣、超然閣、永安閣、彌陀閣、雲來閣,俱是天造地設的。
作者如數家珍,列舉出如此眾多之名勝古蹟,令讀者目不暇接,宛若隨作者「臥遊」。但此種文字與情節略嫌游離。另外,西湖佳話各篇標題,均緊扣西湖景點,講述「古人之美蹟」之「所從來」,如葛嶺仙蹟、白堤政蹟、南屏醉蹟、梅嶼恨蹟、雷峰怪蹟等等。總之,十六篇故事敘寫出與西湖十六處景點之有關故事,其中也有不少文字敘及西湖景點之風光。如卷之四靈隱詩蹟云:「那靈隱的可愛在何處?略表一二便知。離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餘丈,周圍亦有十二里,漢時稱為虎林,因有白額虎常在堦下聽經。至唐因避帝諱,更名武林。其發源直自新安,從富春至餘杭,蜿蜒五百里,遂結脈於兩峰三竺。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級,遠眺則群山屏列,湖水鏡浮;……」如此詳盡細緻之摹寫,雖為營造故事氛圍、烘托環境背景之需要,但亦有為讀者「臥遊」西湖提供依據之功用。
再次,小說中作者於介紹西湖風光之餘,還從故事中人物之角度描寫西湖山水。如卷之一葛嶺仙蹟云:
(葛洪)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蝘而前,忽又迴環後盻,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穰穰,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
作者借葛洪眼光將葛嶺與南屏、靈隱、孤山、石屋等景色進行比較,文字雖不多,但如此寫來,就充分顯示其客觀性。至於「潛居」、「靜坐」、「有鼎可安」云云,均為修道之特徵,這種描寫又無疑有助於刻劃仙家葛洪之形象。又如卷之五孤山隱蹟中寫林和靖之所以選擇孤山為隱居之處,乃是因為:
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逐一看來,環山疊翠,如畫屏列于几案;一鏡平湖,澄波千頃,能踞全湖之勝,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
這不僅寫出孤山景色獨特之處,又表現出主人公審美心境之特異。
總之,於文字敘述之外,附以景圖,列舉景點,通過作者直接敘寫和借主角眼光描摹,真實而形象地突現西湖之秀麗風光、人文歷史,從而實現「今而後有慕西子湖而不得親靦者,庶幾披圖一覽,即可當臥遊云爾」之主觀意旨,以此而論,西湖佳話確可作為西湖之「導遊圖」。
二
墨浪子在西湖佳話中雖予西湖之秀美以大量筆墨,可供讀者「臥遊」,但其終極目的卻在於敘寫與西湖有關人物,非徒描摹風光而已,渠在原序中云:「因考之史傳誌集,徵諸老師宿儒,取其蹟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紀之。如僊翁之藥爐丹井,和靖之子鶴妻梅,白蘇之文章,岳于之忠烈,錢鏐之崛起,駱宋之聯吟,辨才、圓澤、濟顛、蓮池之道行,小青、蘇小之風流,俱彰彰於人耳目者,亟為之集焉。」可證。而其所敘寫之人物,又在於表彰正人。在卷之八三臺夢蹟卷首有云:
西子一湖,晴好雨奇,人盡以為此靈秀之氣所鍾也。靈秀之氣結成靈秀之山水,則固然矣;孰知靈秀中原有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氣,醞醞釀釀,而生出正人來。
卷十二錢塘霸蹟文末又云:
因敘述其事,與岳于二公同稱,使人知西湖正氣,不獨一秀美可嘉也。
凡此,均表明墨浪子之所以不惜筆墨描寫西湖靈秀之氣,目的正在於稱揚西湖之「正氣」,也即是表彰與西湖有關之正人。
細繹各卷之敘寫,墨浪子所表彰之「正氣」約有下列數端。首先是歌頌先賢造福於民之種種舉措。如卷之二白堤政蹟、卷之三六橋才蹟中敘寫白居易、蘇軾改造西湖之作為。白堤政蹟云:「西湖山水之秀美,雖自天生,然補鑿之功,卻也虧人力。」而其修建補鑿,又著眼於生民之計,文中寫道:
(白居易)一完了許多酬應的公務,即遍訪民間疾苦,……樂天訪察明白,因又急發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盡。又訪察得下塘一帶之田,千有餘頃,皆賴西湖之水,以為灌溉。……自築堤立閘之後,蓄水有餘,泄水不渴,故下塘一帶百姓,竟無荒旱之苦,又感激不盡。
正因為白居易重視民生,當其任滿回京,「到了臨行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來擁著馬頭相送」,為民計者必得民之愛戴。此種見解在六橋才蹟中又有抒寫,贊嘆蘇軾改造西湖,使「民受其利」,因此「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淚,甚至人家俱畫像供奉」。由此可見墨浪子主張地方官必得造福地方,有利民生。此種造福於民的觀念,不僅僅在改造西湖的篇什中有所流露,而且即使在敘寫僧道故事的篇章中也贊揚以仙術濟人之僧道。如卷之一葛嶺仙蹟中之葛洪,他煉出之金銀則「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錢塘大旱,萬姓張惶」,他又為民求雨,使「四野霑足」。作者予以贊嘆道:「(葛洪)每以仙術濟人,其功種種也,稱述不盡。」其他如卷之十虎溪笑蹟中辨才為民治病,卷十六放生善蹟中蓮池大師為民求雨、建築朱橋等等,作者對之均極力稱頌。
其次,作者大力彰揚與西湖有關之英雄人物,肯定渠輩忠君報國與剛正不阿之品格,如岳飛、于謙等。卷之七岳墳忠蹟文末作者云:「人生誰不死?而岳公一死,卻死得香馥馥,垂萬世之芳名。今日雖埋骨湖濱,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詩客、遊人士女,無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贊譽之情溢於言表。卷之八三臺夢蹟贊揚于謙臨事不苟,為官剛正,並以西湖正氣喻之,有云:「吾所謂正人之氣,若鬱鬱不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徵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靈秀之氣中,有正氣為之主宰,故為天下仰慕不已耳。」其實,作者對于謙亦仰慕不已。
再次,歌頌淡泊名利之士,主張保持人之「真性情」。如卷十六放生善蹟卷首即云:
古來文人慧士,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來,即有一段超凡入聖的妙用,不像那些沒根行的,不是繫著了富貴功名,便是戀定了嬌妻美妾,把這善根都汩沒了。
卷之五孤山隱蹟又云:
所謂隱者,蓋謂其人之性情,宜於幽,洽於靜,僻好清閑,不欲在塵世之榮華富貴中,汩沒性命。
所謂「根行」、「性命」,實即人之「真性情」,作者強調不能讓「富貴功名」、「嬌妻美妾」、「塵世之榮華富貴」等埋沒了人的真性情。因而,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多不為功名富貴所染,孤山隱蹟中林和靖有云:「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如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當中,令予之飲食坐臥,皆在空翠中之為實受用乎?況繁華夢短,幽冷情長,決不肯以彼而易此。」有人駁問林和靖云:「自身高隱而教侄登科,榮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榮,亦非辱,蓋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則為榮,不宜則為辱,豈可一例論。」此種見解正透露出作者「適情而為」之觀念。
此外,書中亦有贊頌真情、至情之篇什。如斷橋情蹟、雷峰怪蹟諸篇,主人公均深於情,痴於情。斷橋情蹟卷首即云:「蓋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文中敘及文世高與劉小姐一見鍾情,兩人為情而死,又為情而復生,生生死死,情戀不絕。雷峰怪蹟中對白娘子為追求愛情而不畏風險的犧牲精神也予以充分肯定。作者不僅頌揚愛情,對朋友之情也竭力贊頌。三生石蹟卷首云: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會合不常的,莫過於朋友,故信之一字,獨加於朋友。……所以世人稱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猶如泉之出澗,一過即流;水之遇風,一晌無影。初則締結同心,轉盻便成吳越。就與他對神設誓,指日盟心,到後來相期相約之言,竟付之東洋大海去了。這卻算不得是箇朋友。惟那石交的,自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真情,從性靈中發出來,生生世世,斷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轉移一般。這方稱得一箇朋友。
肯定李源與圓澤的石交之情。其他如虎溪笑蹟中敘寫蘇東坡與辨才法師「依依不捨」之真情等等。
此外,作者在頌揚西湖秀美之氣,表彰正人同時,也揭露社會之黑暗、抨擊權奸之誤國。如三臺夢蹟中有云:「石亨曾薦陳汝言為兵部尚書,不上半年,贓私狼藉,抄沒財物於大內廡下者纍纍。」多少也反映出當時官場腐敗之風。岳墳忠蹟對秦檜、万俟群奸陷害岳飛一事亦痛加抨擊,云:「奸人方纔快活,以為得計。誰知一時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罵名無窮。」
由上粗略勾勒即可覘知作者稱頌西湖「秀美之氣」,目的在於表彰西湖之「正氣」,實即贊揚與西湖有關人物之高尚品格。可見西湖佳話非僅為「臥遊」提供圖文依據,表彰「正氣」才是作品之主旨所在。當然,限於種種因素,作品中也存在一些主觀、保守的意識,如對於王安石變法的認識和一些因果報應的迷信觀念,今日之讀者對之應有正確之理解。
三
與西湖有關之人物事蹟甚多,墨浪子祇「取其蹟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紀之」,因之西湖佳話各卷之題材具有「最著」、「最佳」之特色,亦即是膾炙人口廣為流傳之故事。從其所敘寫之題材而論,有相當的覆蓋面,塑造了身分各異的人物形象,諸如才子、僧道、婦女、隱士、忠臣等等。以才子而言,有白居易、蘇軾等;以僧道而言有濟顛、辨才、蓮池、李源、圓澤等;婦女則有蘇小小、馮小青、劉小姐等;隱士則有林和靖等;忠臣則有岳飛、于謙等。各類人物自具特徵,同類人物亦有個性差異,如同是女性,劉小姐熱情膽大、馮小青才華橫溢、蘇小小不畏強暴,個性鮮明,栩栩如生。人物性格之所以如此突出,與作者善於運用「反襯法」不無關係。反襯法即以襯托、比較等藝術手段來烘托人物性格。作者善於將不同人物對相同問題之不同看法鋪陳出來,從而反襯出人物的個性。如卷之六西泠韻蹟中敘寫了賈姨娘與蘇小小對侍奉觀察使孟浪的不同態度,從而表現了蘇小小的獨特個性。
其次,由於所敘寫之題材在民間廣為流傳,其中又包容民間傳說,而民間傳說的超現實性和虛幻性又增強了作品的傳奇性。如在斷橋情蹟中,文世高與劉小姐雙方從墓穴中走出。這原非現實生活所有,但民間傳說卻使其成為可能,此種神異性便增加了小說之傳奇色彩。其他如對僧道法術的描寫,葛洪死能復生,濟顛井中取木,蓮池求雨灌田,都讓人倍感神異。傳奇性還表現在主人公所具有之奇特思想和行為,如蘇小小不願作人妻妾而擇妓為業,蓮池不慕富貴而自願遁入佛門,白居易因戀西湖而「害了相思病」等等,這些奇特的思想行為頗令常人難以理解,但卻能使讀者耳目一新。
此外,西湖佳話對於西湖之山水秀氣,運用多種藝術手段加以描寫。或引用前人創作的詞曲,尤以白居易、蘇軾的詩篇引用尤多。或運用比喻、對偶、排比等多種修辭方法描寫風景,如靈隱詩蹟中云:「群山屏列,湖水鏡浮;雲光倒垂,萬象俱俯;畫舫往還,恍若鷗鳧。」又如「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導和納粹,暢人懷抱。夏之日,風冷泉亭,可以蠲煩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則山樹為蓋,巖石為屏,雲從棟起,水與階平」;再如「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几案」等等,使得西湖之綺麗風光,如在目前。
總之,西湖佳話無論是刻劃人物抑是描寫景物,都有其特色,頗得讀者之認可和喜愛。
陳美林 喬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