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談詩(代序)
──詩語是飄蕩於世上的馨香之氣,展現超過人類的理性和經驗之上的智慧,或是恩寵的光。
走進柏拉圖的洞穴深處,我終於確信自己是以靈的形式存在於世間。事物的真相總是超現實的與眼前冰冷的紀念碑分離,攜手牽引我到士兵流淌著鮮血,臥倒黃沙土的砲彈前線。他的腦海剎那間浮現,穿著桃紅薔薇花瓣旗袍的女郎,在後院盛放的香格里拉灌木叢裡微笑。他慢慢的靠近,右手摟著她纖細的腰,左手撫摸著髮絲為她吟詠寫給她的詩。他們在永日盡情的歡樂,而時間也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我深信人在離世前最後瞥見的畫面是一首詩。一首由長短不一的韻腳隨機編聯而成的「史詩」。
詩之美乃因它具備了「美的原因」,亦即「稍縱即逝」,卻能在我們的心靈裡留下永恆的印記。於詩人而言,那些靈動的剎那即是真理,而世界的表象全屬虛構,不過是一群影像而已。詩人的事功,即是以靈的文字搭建一個精神自由的國度。雖然我們的靈魂常搖擺不定,被光的飛馬和地底潛伏的黑豹左右用力拉扯。人的精神受制於外物或受制於靈魂,端賴個人有意或無意的抉擇。滿足於物質的表象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卻往往使精神不由自主地受到外物及命運的主宰。《傳道書》說:「人一生虛度的日子,就如影兒經過,誰知道甚麼與他有益呢?」面對柏拉圖所謂的現象界,我們無須跟伊底帕斯一樣把自己的雙眼挖出來,只需要打開心靈的眼。而我早已做好決定,藉著詩歌,在堅固的表象牢籠裡盡情搖響歡樂的聖誕鈴聲。
我認為詩源於對身外世界之情感,經過沉思、解脫與超越,以詩的語言過程轉化。小心翼翼的走在純自然的情感與反省批評之間,並相信詩歌的驟化作用,幫助人們察覺那原本無可救藥的生命景況,於混亂與困惑中積極發現美感。文字是一息凝結的醇香,展現人類的理性和經驗之上,更高的存在。驟化(transport)意指詩歌能在剎那之間感動或激動讀者,而讀者竟完全被詩歌所征服。這是羅馬古典主義的朗吉努斯(Cassius Longinus)於他散佚的《論雄偉文體》(On the sublime)中提到的。詩的氣息直接通往我們的感官,藉著直覺的捷徑,召喚出我們深藏腦海裡對於人物或事件的情緒和互動。我們幾乎無須經過思考,本能的便知曉它的愉悅與否。它觸動我們的念頭和行為,挑動情慾,引發幸福的感受,或是帶來最邪惡黑暗的想法,使我們墜落幽暗的地域。如同我們總是藉由身上的氣味來辨別喜歡或不喜歡某一個人。讀詩即是一種超驗的過程。無關乎外部的權威與傳統,全依賴讀者自己的直接經驗。
而「無可救藥的生命的情況」意指我們的思想常被屬物質的現象世界綑綁,而受制於世間的邏輯和秩序。於是我們無法跳脫眼前的世界,思想和情緒都受到影響。松尾芭蕉後期的俳句中,除了有忠實描繪自然或眼前景觀的寫生俳句之外,尚有描述心象風景的非寫生俳句。所謂的心象風景係指作者心中的感情和思想藉由尋求一個客觀投影,將它表現出來。雖然這個客觀投影無須是屬世的,詩人們卻常常陷入世界的自然景觀而無可自拔。我們無法完全獨立於物質的現象世界,而我們在精神上所做的掙扎即是人類自由意志試圖掙脫自然的奮鬥過程。論創作想像力最早而最有體系的哲學家普羅提諾(Plotinus, 204-270)說過:「凡有力量的人,叫他起來吧,叫他反觀自己,放棄眼前所見的一切,解脫曾經代表給予歡樂的物質美。」
與身外世界互動的過程中,我們萌生的原始情感或情思激昂的瞬間,經過沉思、解脫與超越的孵化後掙脫現實的蝶蛹,終於無羈的飛翔在詩歌語言的天地。詩語是飄蕩於世上的馨香之氣,展現超過人類的理性和經驗之上的智慧,或是恩寵的光。但丁向阿波羅呼求,以求取大能去吟詠天堂經驗:「大愛啊,你統御諸天,以光芒來幫扶,使我向上方飛升。飛升的,是最遲或你創造的部分嗎?只有你清楚。轉輪渴求你,因你而運行不止。」美麗與光明之間,有其密切的關連。而詩人們應背負著責任,使詩歌永保明澈,恆久閃爍清晰的光明和香氣。
秀實在他的詩歌中,也談及了對詩歌的看法。2016年11月的詩作〈消失〉,透露了他穿越世相書寫真相的為詩之道:
那個小城和那條河,如一幅畫圖的佇立
一切與這一切,各歸屬於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果妳也成了這一切,婕詩派的所有述說將必成為經典
這裡的「一切」即秀實於〈婕詩派宣言〉(《婕詩派》,秀實著,臺北:秀威出版社,2018年。p174)言及的「複雜的世相」,等同於柏拉圖洞穴的影子,那些屬於世間的物質、邏輯和秩序的部分。或稱之為「人間俗事」,或稱之為康德的「現象界」。而「這一切」意指〈婕詩派宣言〉裡的權利、性別、語言等詩人的覺醒,等同於柏拉圖洞穴外的光明,是一切美麗、正當事物的創造者所創造的,是知性世界裡的理性與真理所揭示的本源。當我們的靈魂跟著秀實上升到知性的精神世界,脫離人間俗事和視覺的世界,我們便能認同「婕詩派」的主張,即以繁複的長句揭露繁雜世相所隱藏的真相。
叢林固然有它的定律,然而
繁複的句子方能應對繁複的世相
──〈與禽畜談詩〉2016年9月
原來所見的小城和那條河是暫時的,是真相的影子,如一幅畫圖的佇立。而這首詩〈消失〉是永遠的,甚至真實地存在於作者的名字消失後。因此,婕詩派的所有視野,將成為那些希望留駐於已覺醒的精神世界的人們的經典。
當一個人從太陽(阿波羅或是更高的存在)主宰的洞穴外世界再次走回洞穴裡,如果突然被迫與從來不曾出過洞穴的人們競賽測量影子,他因為對黑暗還不習慣而眨著眼睛的樣子,一定頗為可笑。別人一定會說他上去了一趟,再下來就沒有了眼睛。當然,此刻的這個人,也不會稀罕那頒獎給最善於對洞穴影子下結論的人的榮譽。我想他一定寧願忍受一切困苦,包括孤寂,也不要保守那些世俗的觀念。
我搭蓋著的,是一個漂流在宇宙間的房子
不管敞開或緊閉,窗戶都透出微弱而鎮定的光芒
如一顆星子,掛在南方有愛情的天空
讓那些失戀和失意的人們,感到溫暖的存在
我列寫了相關的教條。語言它有呼息也有色彩
不為利刃或工具,陰雨時游牧著晴朗時卻
躲在簷底下看遠處的山如一層層的波浪
帶氧的水分子把我圍困,而我在孤寂地與貓說話
──〈教條示詩壇諸君〉2017年3月
秀實不停留在「上界」裡,如但丁陶醉並詠讚神聖的光明,而是背負著昭明真相的責任,下到洞穴裡的共有住所,省悟並書寫著世俗靈性生命的滅亡。作為一個先知總是很孤獨的,因為他們所傳出的訊息都是與當時社會人們所想要聽的不同。雖然揭示影子的真相,秀實的詩仍透露微弱而鎮定的光芒,不管陰雨或晴朗,都能使洞裡失戀和失意的人們感到溫暖的存在。其以此論詩,自當有一套專屬的尺規。
於聖誕節前夕的歲末時分,讀秀實詩評集《賞花賞詩》,此時麝燈小屋內有三位清潔工正在打掃累積了一整年的水塔和空調的汙垢。當他們作業完畢,小屋閃爍著清晰的光明和香氣。我想到詩歌於濁世的洗滌作用,無論是先知性的靈性預言或是愛情的溫暖,都能在剎那之間感動或激動讀者,使我們察覺並忍受那原本無可救藥的生命景況。再過幾天,於兩千多年前的聖誕節,也有一位以自己的命來洗滌世間罪惡,以話語成為腳前燈的開路者,於黑夜的一顆明亮之星下,誕生於充滿混亂與困惑的塵世。
洪郁芬
(2020.12.10 夜,於嘉義麝燈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