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後記
去年(2020)八月,我受盈盈師母之命,開始定期到他們台北家中,整理楊牧老師的手稿。
一如以往,我習慣坐在客廳中央大桌几一側的方凳上。桌面常覆滿各式成疊的紙頁,我的動作很慢,挑開那些咬在稿紙上生鏽的釘針後,總是一頁一頁數,接著分類歸納,寫下筆記,然後再一頁一頁收進師母新買來的檔案夾裏。隔著桌,就正對著老師固定的座位,一張黑色牛皮長背的扶手椅。
約莫兩個月後,我才把兩千多頁手稿概略地瀏覽,清點一遍。而這些,僅僅只是留在台灣的。師母告訴我,西雅圖家中應當還存有更多。
台灣這批手稿,大多是楊牧老師在2000年後,陸續謄寫工整,轉錄成書的原件,如《介殼蟲》,《長短歌行》,《奇萊後書》,《英詩漢譯集》,《甲溫與綠騎俠傳奇》;以及部分的散篇評論,書信,手寫編目,留下筆跡的剪報等。另外,還有少許先前的作品,如大學時期翻譯英國詩人濟慈的《恩狄密昂》(Endymion)未譯完的殘稿;1980年,以妻子之名為題而作的〈盈盈草木疏〉和寫給兒子的〈出發〉;與一部關於台灣歷史的詩劇《五妃記》大綱及殘稿(部分曾收錄於詩集《時光命題》),都明顯枯黃而變得脆弱的紙頁,似乎別具意義,推測是老師特意留存於台灣的。
然而,在這些手稿中,有一部分竟使我遲遲難以辦認,尤其晚近的詩稿,因為裏頭至少二十多首詩作題目,儘管我已遍讀楊牧老師的詩集,卻不曾有過任何印象。我一度以為自己發現了老師未發表的作品。
經過反覆比對各篇行文,我才緩步地揭曉那些陌生的題目,其實多半都能歸屬某些定版詩作的前身。例如,「對岸」可追溯到《介殼蟲》的〈失題〉,「怳忽」能回推至《長短歌行》的〈有會而作〉,「動向」則為〈琴操變奏九首〉之其二。
再有疑慮不安的時候,我便整段整首地全抄寫下來,長時間埋頭強記著那些字與字的組織,意象,和聲響。有時不禁忘了時間,不知肢體僵麻,心還在想乾脆向老師求助算了,一抬頭,撞見面前那張空蕩蕩的座椅,才猛然被打回現實意識到他 —— 已經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和過往那般一碰上文學的難題就直接向他當面請教了。
分不清楚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我終於釐清那些懸宕未決的詩頁,應還可層層納入,十首已刊載在報章上仍未結集的近作,譬如:〈冬天的故事〉曾題為「手勢」,「山中」,「傳奇」;〈行蹤〉之前且有「聽鼓」,「鼓聲」,「多風」。而這十首詩稿,顯然都不單單只是命題一改再改,每一稿的行文,更是經常遍佈著難以計數的筆畫塗抹,刪除,調動,琢磨取捨,縫補斑斑的痕跡。
盯著這樣的詩稿,我總會感到胸口一陣震動,久久難以平息。恍如看到了詩人獨坐在書房桌前,沉默向靈魂深處探索,埋首苦思振筆,為了每個文字尋求它最適宜的位置,引發它的多義和音聲,符節的步履,「體認這織錦綿密的文字是血,是淚」(楊牧〈致天使〉);我也看到了詩人日愈衰退的視力,老去的身體,逐漸化為蟄伏的蟲蛹或形於草的字跡,卻猶然不肯中斷,不願妥協,為了始終的承諾朝向那無盡的詩的完成。
直到今年(2021)初,我又得盈盈師母,葉步榮先生,與楊澤,汪玨,陳義芝,陳育虹等詩人協助,總算梳理出楊牧老師這批手稿,應有六首從未公開的詩作,或該稱是「未定稿」。而其中一首〈微塵〉,一度讓我們又陷入了難題。
主要因爲〈微塵〉和《長短歌行》裏的〈論孤獨〉,頗有語句相承,可兩者思想,用典,心境的收束,卻截然不同。幾回往返的討論裏,我們對於兩詩生成的次序,或並列,雖然看法不一,但無疑都傾向把〈微塵〉視為一篇獨立未定稿。有心的讀者,日後可再細細追究。
我把整理出來的這六首未定之作和先前十首未結集的詩稿,在得到盈盈師母認可後,轉交洪範葉步榮先生進一步彙編,並由葉先生定名《微塵》。
我們知道楊牧老師向來對自己所出之文字,必求慎重,總以謄清的手稿,反覆斟酌,才得以示人。此次《微塵》出版,破例收錄了幾乎各版手稿,包括六首未定稿,希望呈現詩人一階段較完整的創作過程,並由此回望他一生不懈的追尋,讓後輩可以繼續借鏡其精神和風範。楊牧老師或知,也會諒解,默許吧。
楊牧老師1940年生於花蓮。少年即活躍詩壇,曾師從徐復觀,陳世驤等一代名家,拓展創作和學術研究俱進的生涯,在詩,散文,評論,翻譯的領域皆卓然成家,並長期在美國,台灣,香港等著名大學執教,影響後進無數。
德國知名評論家Tilman Spengler曾言:「在詩行,散文,詩劇的天地裏,他從容於平達耳,與歌德,蓋文,葉慈遊。在德國,我們一定會把楊牧歸於博學詩人之列。」奚密教授則推崇:「楊牧是現代漢詩史上,最偉大的詩人。」
老師於2020年3月13日,循著大天使的翅膀離我們而去了。今年春天,就在詩人逝世週年時期,將從台北移歸他少年故鄉花蓮,長眠於海岸山脈上,背倚磅礴的奇萊山,眺望波瀾壯闊的太平洋。
是為記。
謝旺霖
202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