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波光粼粼的日子
希望能在未來這樣回憶自己與《綠色牢籠》的這段時光:在我年輕時碰見了如此年老的生命,告訴我過往世界的種種、告訴我未來要努力過活。為什麼我像是抓緊浮木般,在這些人年近生命最終之時,緊緊地跟隨他們,希望他們再告訴我更多一點。幾年來我偶爾在紀錄片倫理上被這樣質問:我是不是要利用這樣一位毫無防備的老人,透過她達成我對於歷史的觀望,像是論文的取材對象一般—我是否在利用一種情感上的質問,以便取得我的資料與論述?我在對這種問題感到冒犯的同時,也質問我自己:我在等什麼?我還沒準備好的究竟是什麼?
時間,所有的問題最終都回到「時間」這個母題。在製作《綠色牢籠》的這七年光陰,我們在西表島及這些相關之處的踏行足跡、與阿嬤度過的許多午前午後,然後濃縮到我回憶中的那些被遺忘的時間細節,都在剪接整理素材重新瀏覽之時,發現自己已不再是當初坐在餐桌後方、在攝影機旁迎接阿嬤眼神的那位年輕人了。我已成長,像是一位客觀者:坐在剪接電腦前評斷是非價值、定奪影像的可用與否。我離開這部片了,《綠色牢籠》終究完成,而這本書,大概是我想要留下我與這一切的回憶的一封長長的訣別書吧。
那我就把這本書當作給阿嬤的一封長信來寫吧,希望來不及看到這部片的阿嬤可以就這樣原諒我的自私,回到我們相處的時光中,那樣純粹單純的關係。紀錄片啊本來可就如此複雜,我多麼珍惜我還是學生時,與我的主角之間那樣簡單乾淨的探訪關係──尚無電影公司、發行、版權與影展的產業考量;而如今我們製作的這部片,終將被審視及觀看。
紀錄片中看不見的,其實是我和攝影師夥伴中谷駿吾兩人自學生時代開始,到畢業創業後工作的一段在沖繩八重山群島的時光。我們在這段期間於當地建立的田野關係,有著我們還是學生時的影子與純粹的相處關係,如今仍持續著,像是我在日本的第二個家鄉,教會我待人處事,教會我們「時間」多麼的珍貴。
「狂山之海」是我為這幾部以「八重山群島台灣移民」為主題的紀錄片系列作品所下的標題。從二○一三年開始,花了一年多走訪日本各地採訪這段歷史相關的移民及其後裔;二○一五至二○一六年之間,製作完成了以玉木家族的返鄉之旅爬梳八○年移民史的第一部曲《海的彼端》。而《綠色牢籠》則是二○一四年開始製作,直到二○一八年橋間阿嬤過世,又花了數年時間進行歷史考察、一年籌備及拍攝劇情重現部分、一年剪接及後製,於二○二一年年初終於完成。第三部曲則以參與「琉球華僑總會八重山分會青年部」的第三、四代年輕人為主軸進行長年跟拍,預計二○二三年才會收尾。
在這些拍攝與調查的日子裡,我們乘坐渡船從石垣島到西表島的四十分鐘船程中,總是搖搖晃晃、昏昏欲睡。等到了西表,又是另一個世界了。西表島的風景與環境、張牙舞爪的熱帶植物、總是無人的環島道路,歷歷在目。我們為了節省經費,每次總是刻意繞遠路,先坐到有便宜租車行的南端的大原港,再一路從環島道路的起點開車一個半小時抵達道路的終點──「白浜」(Shirahama),橋間阿嬤居住的村落。
這些陽光烈焰、波光粼粼的日子,有時候太熱,在車上望向前方,只看得見道路上幾乎要冒火的無色氣焰,如此炎熱、如此無止境的夏日。當然也有過冬天,有過寒冷與雨水,但我記憶中的西表,就是這樣的烈焰。車上廣播因訊號時有時斷,在斷續的聲音中,有沖繩本島的電台,也有大陸(福建省的統戰電台)與台灣宜蘭還是花蓮的地方電台,一時之間總是難以辨識。
我會想到在這些等待與阿嬤見面之前的長長路途,如此平安寧靜,無事討論,天氣甚好,甚至偶爾在道路上看見保育類的鷹類停駐。這座島背後的龐大的「綠色牢籠」,從明治到戰前的帝國開發史、犧牲無數亡魂的礦業開發史、利用孤島環境所建立的黑社會般的社會架構,在時代變遷下成為乏人悼念的一段過往雲煙,化為一座叢林中巨大的廢墟殘垣。而我們,正開著車前往島的另一端──戰前因採礦業所建立起的村落「白浜」,探訪我們唯一的主角橋間良子(江氏緞)阿嬤。在阿嬤八十八歲到九十二歲過世的這幾年,在她孤獨而漫長的獨居老年生活中,我們一起度過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時光。
而我希望這些時光,能成為見證一個時代的證據,一段給當代社會彌足珍貴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