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繩結

自序 一切的關係
章節01 陳忠
章節02 丁哲修
章節03 李珮紋
章節04 父親
章節05 丁國棟
章節06 阿儉
章節07 母親
章節08 你
推薦文 一刀斬掉繩結的美學／ 甘耀明
推薦文 草繩祭祀／ 吳鈞堯

 

推薦序

一刀斬掉繩結的美學
甘耀明

　　我與謝文賢是教作文的同事，每週有固定的碰頭時間，每年有固定的聚餐交流，很多時候我們不談論文學。他常發表教學經驗，鉅細靡遺地展現他與學生的互動過程，我非常驚豔，他能如此細膩與小孩對話，呈現高品質互動，充滿理解與寬容。至於那些固定聚會，我每年看到他們一家四人出席；他的兩位公子帶來畫冊往往吸引大家激賞，人物畫得維妙維肖，還作連環漫畫，承繼了謝文賢的創造力。

　　很多時候，我們不談論文學，要的話偶爾提到他的《極樂森林的秘密》命運多舛，此書獲選為2012年臺中市之書，但是出版社因經營轉移而停售，連帶波及這本書。後來聽聞謝文賢提及獲得政府創作補助的小說完成，同時也獲出版補助，但命運輾轉，也是歷經波濤才出版，直到他遞來影印稿，盼能寫推薦文，我才知曉他要出的書叫作《所有的繩結》。

　　《所有的繩結》讀起來不會是愉悅、暖陽或療癒的小說，比較是人生陰鬱面積的疊加，一個社會手術刀的解剖臺，一個人性直墜的毀棄消亡。小說圍繞在主角洪維國、綽號「阿國」的人生，他從小失手傷害了同學，這成了一輩子擺脫不去的地獄枷鎖，再加上母親細故離去、父親卑微度日、自身戀愛失敗，阿國生命充滿高壓與不滿，身上貼滿現實刀痕與別人犀利目光的曬斑，最後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劇。小說情節貼合現實世界進行，寫實性高，那些陰暗的情節如刀刃刺入了小說的核心，讀起來令人泣血。

　　西方有黑色小說（Noir fiction）傳統，這是犯罪小說的延伸嫡脈，混合著令人不安的暴力與性愛，主角的缺陷性格導致悲劇。看待黑色小說不能用對與錯的二分法區隔，易淪道德標籤，最終是理解主角的悲劇，而非批判。二○一九年的電影《小丑》無疑是黑色小說風格的註解，更融入電影暴力美學的養分，主角亞瑟的暴力與灰暗人生，成為虛構都市傳奇。《所有的繩結》並非電影小丑風格，但主角阿國在小說結尾，以一連串陰沉灰調的暴力之剪，剪開打不開的繩結，最後導致悲劇，卻十分黑色小說的血脈。

　　阿國說：「這雙手一直想殺人。」小說這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是他在擔任廚房助理，與香港仔打架後，對自己雙手的註解。依照洪母所言，阿國這雙手在她肚中時就犯下兇案，這應該是洪母情緒之詞，但是阿國在小說結尾的犯案，絕對是自己痛下殺手的。手是工具，要是成為殺人工具，想必來自阿國意志命令，這驅動程式是甚麼？是甚麼推迫阿國一步步涉向泥淖的黑流裡浮沉，我想，這應該是阿國的父親。擔任郵差的洪父，多年來默默承擔阿國鑄下錯誤的賠償金，這位沉默刻苦的男人，能為兒子做的只有這件事，能與兒子溝通的方式也只有在屋簷下吵吵鬧鬧。但是阿國不領情，在他飆車、偷車與打架的人生中，父親無疑孬種的代名詞。但直到洪父死亡，那種糾結的情緒才爆發，阿國體悟到「父親把對另一個人的疼愛給他，而母親則為另一個人而恨他」，父愛是毒藥或解藥？阿國最終有了體悟，使小說終於推向悲劇，這是阿國失去父親的復仇史，父愛不敵業力引爆。

　　《所有的繩結》在小說的內在張力與情節，具見匠心，在外在環境的設定也有所企圖。小說環境設定在上世紀的九零年代左右，將臺灣國際關係寫入，比如與沙烏地阿拉伯、韓國的斷交；此外小說將臺中人文環境融入，成為臺中微歷史平臺。謝文賢是土生土長的臺中人，講話溫溫緩緩，受學生歡迎，被歸為暖色系教師。我很少聽他談論他所知道的臺中，這次藉由《所有的繩結》，聽他娓娓道來。臺中是很有野氣的城市，火車站附近向來是熱鬧的舊城區，這幾年來則爆炸性往外圈幾個熱點發展。謝文賢寫的都是有地氣的次文化，第一廣場(今改為東協廣場)的吃喝玩樂、中華路夜市的牛肉場、大肚山夜遊傳說，以及各種狹巷暗弄的氣味，駁雜油溽，霓光漫漶，又不失草根氣息，無一不躍然紙上。或許謝文賢可開個導覽小旅行，將《所有的繩結》的小說地景逐一解說，讀者會發現，那些舊城市與新熱點，如何在這個大盆地遞嬗疊加，收穫更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幾乎是以臺中為特定空間《所有的繩結》的另類詮釋。結繩記事，越結越膠著，越來越變本加厲，何來解方？乾脆抽刀，砍掉重練，但是引刀得付出代價，於是在城市地景上建立的悲傷、愛恨都要結束，是小說結尾處由福馬林液體凍結的人體群像，也是羊水般浮載的寓意，生命在此枯寂與重生，終究是恨意主宰了權柄。這是有重量的小說，讀起來頗沉重，但是謝文賢妙筆生花，語言溜亮明快，尤其是穿插幽默描繪，把角色輕輕抬起，將不少失陷的人生場景詩意化、輕盈化，達到藝術境界。謝文賢的筆刀雖重，但不忘鍍上了一抹詼諧，是《所有的繩結》的特色。

　　我每年會看不少小說，有時是學習觀摩、有時純粹是閱讀樂趣、有時是好奇廣告打很兇的作品裡子如何。我今年閱讀的本土小說作品，稱不上量大，但是《所有的繩結》是浪頭上的亮眼作品。

　　我起初閱讀這本小說，並沒有懷抱期待，小說沒有懸念、取材不特別、路線中規中矩，但越讀越得滋味，得換個座位振作精神讀完。謝文賢終究是難得住性子，夠誠懇、夠執著，把「小說魂」抖出來，慢慢構築他理想的小說世界。這本小說是他磨了幾年的作品，不枉此行，他端出一本迷人好看的小說。

推薦序

草繩祭祀
吳鈞堯

　　《所有的繩結》，民國、西元等紀年幾乎都被隱去，指出個人與社會的攙揉中，時間為軸，事件更居軸心。民國六十四年四月蔣介石過世、西元一九八八年一月蔣經國駕崩、民國八十五年（西元一九九六年）台灣票選第一任民選總統，民國與西元之間的彼此換算、記憶，對於平民大眾，到底乘載什麼資訊？

　　以男主角洪維國為例，何時獲得獎狀，爸爸懸掛在電視機後頭的牆，當作榮耀與鼓勵，是這一生的銘記；洪被同學陳中找麻煩「單挑，或圍毆」，導致激烈衝突，洪幾乎勒斃陳，爸爸一輩子背負陳中的醫藥費；世道沒錢難行，偷竊誠為錦囊妙計，從機械鎖年頭偷到電子鎖時代；男主角什麼時候上第一個女人、結交第一個血氣朋友，個人小事才是庶民大事，擁擠但不模糊地成為洪維國的生活記錄。

　　於是，我們看到謝文賢別有心思的紀事，《追夢人》電影劉德華騎著SUZUKI-RG500、玫瑰唱片行播放林憶蓮〈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奧運比賽棒球隊以五比二宰殺日本、《灌籃高手》連載到湘北隊與翔陽隊的比賽、衛爾康自助KTV大火、BBcall開始流行了、白曉燕命案、九二一大地震，文賢抽調時尚與社會檔案，流轉時間，一件件安插，暗示了平民百姓，就在其間浮沉。

　　事件完整但也碎裂，澎湃而來，沉默而去。當然無法免去政治的干預。南韓與台灣斷交、中共試射飛彈干擾台灣選舉、宋楚瑜參選總統以及李登輝抖出興票案等。沒有強烈的歷史感、但懷有過度激烈的事件感，是台灣眾生的寫實劇，搶收視、趕戲劇，到後來我們的面目都被速度贏走了。

　　洪維國就是輸掉的人之一。他一出生就是悲劇，手纏到同胞兄弟的臍帶，致弟弟過世，這事造成洪母揮之不去的陰影。洪母揮之不去的陰影開始在生活中變形，辱罵、毆打存活的兒子，小國仔用盡方法討好母親，經常都是反效果。謝文賢埋伏一個反省：非個人所能為、所能避免的悲劇一旦來臨，一個人所能做到的抵抗到底是甚麼？

　　小國仔在阿母子宮徘迴，等待降生，羊水與母體的行進影響他的肢體，手勾到弟弟，哪是能夠主意的？陳中與一群凶狠超齡的小惡霸，圍堵小國仔時，他能不自立求救嗎？前一種出手被動、沉默，後一種出手被動、暴烈，造就了洪維國的悲劇。

　　洪維國一直到很後頭了，才知道母親怪他、恨他，是發生子宮內的無意識殺人事件。他把賣淫的、失智的母親收養回家，本想再續天倫，但人對於傷害的記憶猶如胎記。洪維國得為他不能自主、無法記憶的事情負責，這就有了原罪的意味。故事到後來，洪維國從醫院擄走陳中，一起沉浸在醫藥大學停放大體的福馬林池，大有把悲劇標本化，以死亡但並未腐朽的肉身，告訴人間，有一個人、有幾個家庭，是再怎麼努力都會輸掉的，這幾頁是他們的故事，也是繩子的線頭。

　　文賢講究藝術形式，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交織，整體與細節，彼此拆解，也暗合移置的主題。

　　他的大部分腔調都為了配合主角洪維國，直白、粗鄙並挾帶江湖，才好用最真的語彙寫他同情的人事物，文賢也常用詩意，鑿刻小說的長與寬，他寫著，「離開漫畫王，天已經全黑，像是時間被偷了一樣，進去時還光天化日，出來時候竟然天就黑了，消失的時間不知道哪去了」我真摯相信，這就是文賢的十面埋伏，結繩記事之餘，也迴向躲在暗處的人。

作者序

一切的關係

　　小時候念的學校，教室外面有一整排的大王椰子樹，樹高很整齊，不知道是怎麼栽培的。上課的時候如果發呆，很多時候我是看著窗外，那幾棵樹在陽光下搖晃，就像被關了很久的動物，都忘了怎麼逃跑。

　　偶爾，我也會看向另一邊發呆，那邊坐著一個女孩，我暗戀著她。

　　那時候，我四年級。

　　第一次自行搭公車到台中市區，是跟班上兩個同學到第一廣場看電影，三個國中小男生為什麼選了《第六感生死戀》這部片來看，我現在完全沒有概念，只記得電影看完後我們三個人一句話都沒交談，默默地就分道揚鑣，各自搭上不同路線的公車離開，從此也沒有再共同出遊過。

　　其中一個同學後來出車禍，死了。

　　我的第一個女朋友也是那個國中班上的，但我們是後來上了高中之後才在一起，那時候自由路上的公園麥當勞還是台中市地標，我與她常在那裡約會，吃薯條喝可樂，到豪華戲院看電影，《暗戀桃花源》就是在那裡看的。

　　一直到分手，我連那女孩的臉頰都沒親過。

　　我時常覺得自己很笨。

　　高中畢業後，我北上求學，離開了台中。

　　混了一個不太像樣的學歷，認識了一些人，幹了一些不夠蠢的蠢事，當了兩年兵，又回到了台中。

　　回到台中沒多久，就是小說裡結尾的時間了，那時候，我才剛開始摸索著想要寫作。

　　一切都充滿希望。

　　那些事情跟這本小說有什麼關係呢？

　　我也不知道。

　　開始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是個夏天，天氣很熱鬧，到了完成的時候，已經是冬天，風要涼起來，人都要聚起來，快過年了。

　　但那個夏天和那個冬天其實不是同一個學年，中間差距了好幾屆，要說是學長學弟都扯太遠。

　　它們根本沒有關係，互不相干，毫無交集，是因為我的小說，才讓它們之間彷彿有了一點關聯。

　　就好像一條繩子。

　　繩子本身沒什麼意思，它是拿來綁的，有了綁的動作和對象，繩子才有了存在的意義。

　　比如脖子與死亡，愛與恨。

　　或者，一個結，與一個結。

　　我的小說差不多就像一條繩子，把許多元素寫進去，綁了起來，綁得好不好看那是其次，至少他們都在一起了。

　　在一起，能有什麼關係呢？

　　我也不知道。

　　這是一本寫了好久的小說，久到我都已經忘了最初的構想是怎麼來的，但我想這不重要，我們之中也沒有人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當我們有意識的時候，我們已經完成了。

　　很慶幸這本小說終究是完成了，沒辜負了那些字，沒辜負了那些時間，也沒辜負了自己。

　　還有些人，值得感謝。

　　感謝百忙之中答應為我作序的吳鈞堯大哥與好朋友甘耀明，你們的序文洞見精銳，為這本小說增色不少。

　　也要感謝在小說書寫過程中為我審閱內容的兩位朋友――張佳詩與蕭竹君，你們的意見寶貴，給我帶來許多想法。

　　更要感謝所有閱讀這本小說的朋友，寫作從來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是你們的閱讀與回饋，讓這件事變得美好。

　　你，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你從一片空白走來，我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也都改變了很多，如今你將止步，而我要繼續前行，往後我還能寫出更精彩的，都是因為有你，感謝。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