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為食物尋根,亦是尋找自己
李舒/《民國太太的廚房》作者
我一直認為,食物是這世界上最奇妙的。
一千年過去,服飾早已發生更迭,漢服也好旗袍也罷,統統落花流水春去也。一千年過去,建築風吹雨打,再粗壯的金絲楠木,也抵不過一把火,一陣風。唯有食物,一千年過去,李世民和魏徵愛吃的醋芹,在今天也是下酒的好菜;蘇東坡發明的酒烤羊蠍子,我嘗試了一次,真的可以吃出螃蟹味道;張愛玲念念不忘的草爐餅,仍舊可以在街頭買到⋯⋯
食物成為這世界上最有可能連接古今的載體。它是一把鑰匙,可以讓我們遨遊在歲月的長河之中,結交書中的古人,弄清神秘的疑案,也許,更可以用以尋找自己的根。
講一個用食物尋根的故事吧。我有一位姨婆,生前最念念不忘的是一碗「有點辣」的紅湯牛肉麵。她始終說不清楚那碗麵的構成,只記得,有牛肉,是紅湯。這是抗戰勝利那年,她和戀人在自貢街頭吃到的味道。她說大家的臉上喜氣洋洋,她說夜晚的燈光格外明亮,她和他坐在小店裡,兩個人吃一碗麵,他對她說:「勝利了,你能不能嫁給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姨婆的皺紋褶子裡都透露出一種嬌羞,她低下頭,手裡揉搓著衣角,喃喃自語:「那碗麵,真的很好吃。」她嫁給了他,然而山河巨變,他們分隔兩岸,他在赴台之後十年車禍身亡,剩下她,一個人在大陸,永遠懷念著那碗紅湯牛肉麵。姨婆去世前一年,台灣某品牌的紅燒牛肉麵開到了上海,我帶她去吃,並且告訴她,在臺北,有著很多很多家紅燒牛肉麵店,據說來自崗山空軍眷屬的發明。她默默吃著,不響,幾分鐘之後,忽然說:「有一點點像。」
一碗牛肉麵,就這樣穿越了時空,連接了人的記憶。
得知靜宜決定在疫情期間寫一本台灣食物與中國閩南原鄉關聯的書,在如今的大環境下,她有勇氣,有毅力,有恆心,來寫這樣的選題,可謂大功德。承她邀請,寫一篇小序,我堅信這世間愛吃的人都是溫柔的,而愛中華食物的人,始終都有一顆同宗同源的心。
推薦序二
行走各地,一把理解自己的食物之鑰
馮忠恬/《好吃》雜誌前副總編輯
二〇二〇年農曆年前,接到了靜宜從中國打來的電話,興奮地說著一路採訪的所見所聞,在她的詮釋下,麵線糊可以分成糊派與清派,光在一個福建,她就吃到了海鮮、芥菜、菜脯、南瓜等不同口味的鹹飯,小女子還像個食物偵探,追蹤雞卷為什麼叫雞卷,跟福建的五香肉捲又有什麼不同?當吃到了汕頭火鍋細緻的牛肉分切,便熱切地把分切圖給拍下,準備回來跟臺南的牛肉湯做對比。
這些年她去了中國與馬來西亞無數次,臺灣多泉漳移民,先人把原鄉滋味帶來,歷經時間、食材的改變,那些我們從小吃到大,習以為常的飲食:蚵仔煎、豆花、麵粉煎、擔仔麵、割包、花生湯⋯⋯,在福建、廣東甚至馬來西亞,都可以循線找到似曾相識。
靜宜以她十多年來飲食報導的敏感度與精準性,採訪考察、閱讀文獻,編織出食物的移民軌跡與後續變遷,且知道得越多她越謙卑,遂更一步一腳印的實際走踏,把在網路上查詢不到的相互關係與比對整理起來,讓人看得直呼過癮。
因為食物,總是和人的記憶與身世相關。
我自小便愛喝湯,兒時母親忙碌,家裡甚少開伙,唯獨病時,母親會特別替我煮鍋香菇雞湯,即使沒食慾,也能喝下一大碗,長成青少年,逐步對吃食有意識後,和朋友聊起,才知道每個家庭的雞湯配料都不同,有的會放上蛤蜊,有的會加入芥菜,富裕一點的還會添點鮑魚。
一碗雞湯,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烹調,那是私密於家人間的親暱感,微觀之食,一旦把跨度拉大,理解每個地方怎麼吃,便和巨觀的集體意識相連,靜宜給予我們一把巨觀的食物之鑰,往後當我行走各地,看到食物裡的似曾相識,便再也不會理所當然輕易放過。
透過食物,將自己定錨,看見他人並同時照見自己。
自序
為什麼寫這本書?早在七、八年前寫完《臺味》後就遇到了瓶頸,我在探索臺灣食物的路上,線頭一直斷,直到幾年前到了中國大陸的閩南、潮汕一帶,才知道原來想要尋找的答案(或可能的答案)都在那裡。
一位朋友問:「你不是研究臺菜嗎?怎麼老是往外(國)跑?」我問他:「研究臺菜一定要在臺灣嗎?」
這幾年,我試圖透過遊走這些地方,拉開對臺灣食物架構的深度與廣度。不可否認,福建與廣東是臺灣多數移民的原鄉,與這些食物必然有一定的連結;而馬來西亞是除了臺灣、中國大陸外,公開使用華語人數最多的國家,加上馬來西亞最大量的華人移民籍貫就是福建與廣東,增加了與臺灣食物的相通性與對照性,這也是為何本書中要特別串連這些地方。
我在古籍、報章找到的文字資料有限,甚至潛藏很多誤差——當我拿著書中的內容對照當地人的飲食,當地人卻與書上說法不全一致,使得我對書的可信度存疑。或許不是書寫者的誤差,而是中國大陸太大了,要看地理與時間的定錨處,有可能幾十年前是這樣,幾十年後改變了;也有可能城市是這樣,但鄉鎮卻不是這樣,總之,加深我必須親訪當地的決心,不只親訪還要親吃,放進嘴裡的才是真相。
慢慢地,我發現有些隱形的線把食物串連起來,那線的背後就是人,人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讓食物有了新生命,像滷麵、沙茶醬、潤餅,走出不一樣的故事,每當有所發現,內心就暗自讚嘆,食物的力量竟是這麼大!
這是一條孤獨的路,在臺灣建立十幾年的人脈資源,出了國門幾乎都派不上用場,一路上既有貴人相助,也有無盡碰撞,終究以我有限之力完成此書,此書書寫的並非食物的結論而是過程,是時代下的一個切面,食物自有生命的,它會隨著人事時地物不斷進行中。
盲人摸象
我總覺得自己是在盲人摸象。當我摸到鼻子後,又摸到大腿、耳朵,摸到更多更膽顫心驚——發現得越多,才知道自己懂得的那麼少,到底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年我到內蒙古旅行,遊覽車開了八小時,沒有見到建築物、沒有人,天光也沒什麼改變,窗外就只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如果不是車子行進間有摩擦地面的聲音,我一度懷疑我是在外星球而非地球上任何地方,那是生活在島嶼的我所無法理解的遼闊。
到福建也是一樣,我以為那是說普通話或閩南語就可以對話,哪知福建方言多,泉州有泉州腔、漳州有漳州腔、惠安有惠安腔、福州有福州話,我大概只能聽懂三到七成;最不可思議的是莆田,一句也聽不懂。
我問泉州人,泉州人有什麼特別的性格,他對我說:「我們泉州人很簡單,就是愛拚才會贏。」我心裡暗哼了一聲:「什麼嘛,愛拚才會贏是臺語歌呀,我們臺灣人的性格才是愛拚才會贏。」就當這麼想時,突然心中另一個聲音震撼了我,「臺灣很多泉州移民,冒險、拚搏,這難道是早存在基因中的性格?」
當我到漳州時,漳州人每店、每家桌上都一組茶具,購物、洽商,甚至連問路都是先喝茶再說,這跟臺灣鄉鎮裡景象一個樣,不管事情輕重緩急,就說:「來啦,來喝茶啦。」回歸到生活,人們想的、做的是如此相近。當我到福州時,我才真正懂得福州人看待食物的角度,表象上看來單薄其實深邃。當我到汕頭時,發現潮汕語言與食物,跟臺灣超乎想像地貼近。
探尋食物脈絡的過程中,我被所見所聞不斷打臉,每一次打臉都代表學到了更多也更倉惶謙卑。我明白了人都有侷限,沒有人能看見事件全貌,即使視力有多好,都看不見自己的背後。我慢慢懂了,自己不過是在摸象的盲人,摸到了象腿、象鼻,只能說出梗概而非全貌。
我所能做的,只能真實呈現所採集的片段資訊,而非提供絕對且唯一的結論。我期待本書能拋磚引玉,引來更多人一起來摸象,當拼接的資訊越多,就越有機會趨近於全貌。
感謝
本書的完成度跟我有多少福份有關,我覺得自己很有福氣,本書的資料採集是在沒有任何贊助的情況下完成,背後有許多默默協助的貴人。
我要謝謝耿暄、柯俊年、汪杰、海鮮大叔、許慧敏,透過你們引薦,讓我最終有機會能與關鍵性人物對話,增加本書的真實性與完成度。還有一路陪伴這本書從無到有的編輯馮忠恬,陪著我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隧道裡,逐漸看見光亮,以及一直是我翼下之風的夏惠汶院士,更要謝謝廈門周躍女士與李舟的友情協助,沒有你們就沒有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