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
流散與詠物
準備這本詩集的文稿時,特地找出孫紹誼、周序樺合編的《由文入藝》(書林,2017)查看我的著作書目,在「詩集」一欄,除了散文集《第三季》不屬詩類需修正外,第一本詩集應是出版於1965年的《過渡》,迄至2017年的《日夜咖啡屋》,詩選集不算,過去52年間一共出版了20本詩集。平均來算,每三年出版一本詩集,這本《詩人托夢》應該就是第21本詩集了。
本來想用「離散人」或「邊緣人」當作書名,我的摰友李有成曾在〈歷史與現實:張錯的詩觀與其離散詩〉(見《由文入藝》)內說過,「張錯的離散詩是他改弦更張,在創作上重視歷史與現實之後的產品。在張錯的經驗世界裡,離散既是歷史,也是現實,其實兩者互為因果,很難截然分開……詩人不可能親歷所有的歷史現場,要將這樣的歷史以詩呈現,除了訴諸張錯所說的『有效的語調與形式外,還必須仰賴許多當事人留下的記憶……。』」
有成上面這段話,大部分指向我早年大量敘寫華工淘金血淚的詩文,但亦指涉到《飄泊者》(1994)詩集內「當事人留下的記憶」,尤其是描述美國越戰退伍軍人流徙美國西北部華盛頓州常年翠綠山林一帶,不能與西方文明社會共存的主題詩〈飄泊者〉(讀者可參考電影Leave No Trace「不留痕跡」或譯「荒野之心」,2018)。我當然不是越戰退伍軍人,但在西方學府多年卻分享著邊緣人這份冷漠與荒涼。在南加州大學藍花楹與木蘭飄香的校園,常辦公到入夜才出來。深秋裡,多取側門出,門前一排楓樹忠誠等待,楓葉雨中飄落,又被風吹走,留在濕漉地面疏落的楓印如掌痕,〈楓印〉一詩我曾這樣寫自我流放:
於是風在簌簌的響
雨在淅淅的下
你在踽踽低首而行
沒有人注意你
沒有人尊敬你
沒有人認識你
你是無數飄落楓葉的一片
血漬嫣然。
1994年書林新版《飄泊者》新序,也有一段這樣說:「多年來宛如花葉飄零,在流浪的歲月裡,多少都能隨遇而安,但長久飄泊的心情,卻來自一顆懷有高度警覺而又脆弱的心。脆弱的心,就像水手擁有無數海港而沒有選擇港口的權利,流浪人也在居留的歲月裡欠缺一顆安定的心。我在美國廿餘年的飄泊,可說得是地方接受了我(猶似接受每一個懷著美國夢而到新大陸的人),而我卻沒有接受地方,這不是理性的拒絕,而是一種主觀浪漫的偏愛,絲毫不能勉強,像在芸芸眾生裡,你獨要挑那個尋他千遍獨在燈火闌珊處的人,那麼執著而無悔。就是懷著這一顆怯弱的心,我回到心愛的臺灣,並且希望它接受我,憐疼我,乃至驅使我,讓我感到溫暖之餘,還有被需要和歸屬感。」
2008年藝術家出版社出版我的《雍容似汝:陶器、青銅、繪畫薈萃》,同年,書林出版詩集《詠物》,由文入藝,詩集分三輯,分別為「詠物」、「詠情性」、「詠書畫」。神遊物外,以情觀物,萬物有情,以物比心,吟誦詠嘆。景物一旦存在,就伴隨歷史回憶、考據、想像並轡而馳,起興成詩。《浪遊者之歌》詠青銅鏡與建窯碗盞,《連枝草》山水依然在人間,詠余承堯陽明山景,吳門沈周、唐寅落花書畫:
他於是築室桃花塢
幻想如露電如夢影的一生
用詩酒留住落花,然而
呼喚很少能叫得出人來
要愛的人絕少和愛的時刻一致配合。
應景前來賞花文士
薄命如花留不住春
半醉半醒在桃花歲月裡
如巫覡旋轉在一枝祭舞
可見「流散人」只是一部分,我的歷史與現實回憶,並不限於華工血淚或個人離散經驗,而是舒展入互涉的人文歷史、文化史、考古史、藝術史與文學史。
事物不斷轉動,從無到有,自有到無,瞬頃與彈指,剎那與剎那,以為是現在,其實已成過往。詩人走後,主體不存,客體遂也落空,一切皆成過往,前來無非托夢來訪一些失去。巫覡與薩滿師都一樣,能藉記憶施法,留住時間及過往:
我沒有時間空間,沒有日夜,沒有名字
我不是存在我,是曾經我,存在無常
林木湖濱與詩均是風景延伸留給活人
我看不到聽不聞、無色無味無身無意
惟以神識來找,以識認識,以心代意
出神隨我召喚薩滿師,吟誦咒語呢喃。
現實不斷轉動變化,將來虛無飄渺,惟有回憶,過往事物猶存。撰寫美國現代史詩《柏德遜》詩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說,「這就是為何我開始寫柏德遜:人真的就是一座城市,以詩人而言,無需理念,惟以物相。」(That is why I started to write Paterson: a man is indeed a city, and for the poet there are no ideas but in things.)
是的,無需理念,惟以物相。所謂理念(ideas)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十卷討論到藝術本質時,宣稱有名的「三床論」。崇高至上的床,應是代表神的理念(idea, logos)的床,次等的床就是木匠藉這理念做出來的木床,第三等的則是畫家仿照木匠的床描繪出來的床。這種第三度模擬也包括了悲劇詩人,他的模擬與「天上的君主及真理已經隔了兩層。」
威廉斯強調詩人「物相」(objects or things)模擬,卻是對宇宙萬物的原始模擬,而非來自神的理念。詩人反其道而行,讓事物本相及其歷史互相激盪,千載如一瞬,自成一物,猶似一心,遂得原道。物是具象而非抽象,詩人從物「體」的描述,伸展到物「史」的追尋,成為另一個創造者,他重新發現與「再創造」(re–create)這世界萬物,像一個自然神論者(deist),相信天意(providence),上帝創造世界及其自然規律(natural order)後,就不再參與其事。宇宙自然運行,萬物誕生是「必然」而不是「偶然」。進化是上帝預定好會發生的現象演變,其他則由人的智慧與知識去追尋、決定、創造出一個更完美的社會秩序與物質世界。
這本《詩人托夢》可以看出近年詩風句法轉變,為了投射聲音多元變調,不惜把意象摺疊、揉合、重新打散、濺射,採用大量斷句逗號,欲說還休,產生波浪起伏聲音斷續的節奏,像孤鷹飛翔迴旋(鷹常是我詩歌主旋律),臨近又逸遠,消失又回頭。世間諸事正是如此,似有情卻無情,像無望卻有望,常有一些猝不及防,不能轉寰的消失、斷絕、或死亡。
即使世間再無牽掛,心的懸念
永不停息,它的消失,全是虛空
人需要是光亮,無數反覆追求
最後響往不過是一個乾淨明亮地方
這麼單純這麼孤獨空虛,卻又圓滿。
這些都是我對詩的信念,這麼單純這麼孤獨空虛,卻又圓滿。
張錯 序於洛杉磯疫情水深火熱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