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告別人間,但不會被遺忘!
杜甫〈夢李白〉:「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似乎「死別」的傷痛比「生別」短暫,可以快點兒淡去,甚至遺忘。我倒覺得,「死別」是絕望的傷痛,強過於「生別」;「生別」雖然日子綿延,不知終點;然而至少還有再相聚的希望。而「死別」的傷痛果然很快就會淡去嗎?果然就會遺忘逝去者嗎?我感受到的卻是東坡「不思量,自難忘」的深沉思懷。
我寧可文華與我們只是「生別」而非「死別」;即使「西出陽關無故人」,仍然可以期盼有朝一日,我們就在邊界酒店,迎接他的歸來,而歡然洗去風塵,不用勸,談笑間,我們都已更盡千杯酒。
這是夢想,只是夢想。知交摯友陳文華教授,庚子疫情如熾中,於孟秋七月告別這多難深苦的人間世。我曾「含著悲傷又帶著微笑」送走了他,至今還不到一年,誰說這場「死別」真的已「吞聲」!他的至親好友,登堂入室的門生們,哀傷還沒有淡去,更沒有遺忘他彷如古梅傲雪,那人格、學問所凝聚顯現的身影。
有些人即使豐功偉業,權勢燻天,財富敵國;一旦嚥下萬金難買的最後一口氣,群眾立即想盡辦法也要將他掃出記憶庫,免得繼續帶給人們有如鬣狗貪狼的惡感,「遺忘」是最療癒的良方;而有些人一襲布衣,兩袖清風,縱使得盡天年以逝,也會讓愛之者、敬之者,將他的人格、學問所凝聚顯現的身影,鐫刻在心版上,時時懷想,如何會「遺忘」!這是每個人生命存在意義價值的選擇。文華很清明的選擇他自己,終身不改其志的做他自己。他,雖然已告別人間,但不會被遺忘。
如今,「死別」還未「吞聲」,我卻情不容辭的為文華這本遺作《杜甫古體詩選講》寫序。由於是講學音檔轉寫成文字,現場對著學員講課的情境,音容笑貌鮮活如在眼前。閱讀過程中,除了激賞、佩服文華學養功深,對杜詩詮釋精微之外;與文華如同元白知交數十年的記憶,又被片片段段的召喚回來。而斯人卻已回歸天地,氣散芒芴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文華究竟去了哪裏?真的有讓人不憂不懼、不爭不奪、不哀不苦的華胥之國、無何有之鄉嗎?我尚友莊周大半輩子,雖然深知「齊死生」之理,此時仍然為之感傷不已。
許多年前,我還在淡江大學任教。文華已經先受三千教育中心創辦人、天籟吟社前社長姚啟甲先生之邀,向愛詩的一般民眾講授古典詩,以高步瀛所選編的《唐宋詩舉要》為教本。過些年,因為文華的推介,姚先生也邀我與文華同登三千教育中心的講壇。那時,他的健康已亮起紅燈,肺腺癌罹身,體力日衰。於是,我們就隔週輪流講課,都依《唐宋詩舉要》而各自選材。文華大致以「杜詩」為主;我則設計幾個主題,選擇範例以詮釋,各體都有。某日,文華對我說,他構想把《唐宋詩舉要》所選的杜甫「古體詩」全部講完。這一選本中,杜詩五七言古體總數四十五首,文華果真全講。我想像他拖著病軀,撐著衰弱的體力,提著一口氣,講述著大篇長幅的杜詩古體。這樣的魄力,就已叫人讚嘆。
杜詩無一字無來歷,他曾自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詩用典特別多,尤其「古體」為甚。用典是古事,必須從典籍追察,非博學不能詮解杜詩。仇兆鰲《杜詩詳注》所徵引杜甫用過的古代典籍,就多達二百餘種,可見讀杜、解杜何等之難!
從唐代孟棨《本事詩》以降,「詩史」已成杜甫特享的封號,比「詩聖」還具有文學批評的意義。明清時期,「詩史」更引發紛雜的爭議,成為詩學史上的重要論題。故杜詩除了善用古代典故之外,他的詩幾乎都關聯到當代「時事」,也關聯到他個人的身世遭遇,時代與個人相即不離。而且非僅做為背景而已,更多時代與個人經驗,已經由杜甫「詩心」的釀造,而入其詩中,融化為情志內容。因此,不懂唐史也難以讀通杜詩,或只見皮相,或誤解其意。例如不識唐代兵制、稅制、邊防、與吐蕃幾次戰役,就讀不懂、解不通〈兵車行〉;不識唐代兵制、宦官與節度使以及節度使與節度使之間兵權的角力消長、安史之亂的歷程實況,就讀不懂、解不通三吏、三別;不識安史之亂與杜甫的人格、思想及遭遇,就讀不懂〈哀江頭〉、〈月夜〉、〈北征〉等詩。
杜詩少用比興,多以賦法直陳其事、直寫其景、直抒其情、直述其意,又何以能得委婉深曲之妙?其功全在敘述形式、方法的千變萬化,也就是杜甫自稱的「沉鬱頓挫」。「沉鬱」乃詩中深沉鬱結的悲情怨意,是表現的內容、效果;而「頓挫」則是敘述章法之抑揚、開闔、跌宕、曲折,乃表現的形式、方法。以此形式、方法得此內容、效果,融合為一體,而展現杜詩特有的體式,更為後世建立豐富靈妙的法門;然則,不識杜詩之章法變化,也難以讀杜、解杜。
第一流的杜詩學者必備以上幾個條件,這是學養,乃經由習成的「知性」;我敢說文華都具備了。然而,第一流的杜詩學者,不僅必須具備豐厚的學養,更必須具備靈性慧心,最好既是學者又是詩人;在知性學養的基礎上,能直契詩境,體會沉深幽微的涵意,這是直觀解悟,乃生具而未鈍去的「感性」;缺乏這種「感性」,只靠學養,搬弄史料以考實,而不能憑藉靈性慧心以會虛,僅算是僵固的「學究」而已,何足以成為第一流的杜詩學者。宋代以降,箋注、評論杜詩,號為「千家」,其中「學究」恐怕佔了大半以上吧!
今日,讀杜、解杜,參考文獻患多不患少,怕的是不知如何取捨。明清之際,箋注杜詩者甚眾,其中以錢謙益、朱鶴齡聲名最著。康熙年間,仇兆鰲彙集錢、朱等數十家之說,費二十餘年而成《杜詩詳注》,最為周備;其弊卻流於煩瑣,又尊杜太過,有時不免穿鑿。雍正年間,浦起龍著《讀杜心解》,則強調主觀意會,往往好為異說,穿鑿更甚。乾隆年間,楊倫著《杜詩鏡銓》,乃避仇注之煩瑣,而以精簡為尚;又避浦注之好異、穿鑿,而求語語必有著落,乃是至今最為普行的注本。讀杜解杜,會此三家,取長去短,大體不失參酌之效。
文華是我這一世代中,可稱「博通」的學者,非只專精一業,而能博涉諸學以融會之。其中,「杜詩學」乃是他博中之精,累積數十年工夫,前述三家之注當然非常嫻熟,在這部《杜甫古體詩選講》中,都能善加參酌,靈活取用。文華既學養豐厚,又生具靈性慧心,自身就是傑出的古典詩人,故而能直觀解悟沉深幽微的杜詩涵意。我可以懇切的說,文華的確是當代第一流的杜詩學者,除了早期出版的《杜甫詩律探微》、《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傳記唐宋資料考辨》、《杜律旨歸》之外,這部《杜甫古體詩選講》更展現他解杜之功深。
這部書,雖然是對著非專業學者的常民講授杜詩,卻也不作空泛之說。他採取的是精細的文本分析性詮釋,類似漢儒解經的章句之學,卻只見其細緻,而不嫌煩瑣。文本分析性詮釋過程中,明顯可見文華豐厚的學養基礎,對典故、唐史、杜甫身世遭遇及人格、思想、性情都做了必要的考信;然後在這實學的基礎上,展現他做為傑出詩人的靈性慧心,將沉深幽微的旨意揭明出來,卻不至淪入穿鑿之弊。其中更流動著文華真實的性情,與杜甫今古相接,彼此感契,故全無搬弄文獻的學究氣。杜甫這個人以及他的詩就鮮活的再現在聽者讀者的心眼中,而覺得「詩聖」之可感、可知、可愛、可親、可喜、可悲、可敬、可佩而可法。
去者日以遠,「死別」也終會「吞聲」,卻未必會被「遺忘」。文華果然已告別人間,八駿都追不回還諸天地的生命;但是,他絕不會被敬愛他的親友門生們「遺忘」,甚且就如同他所尚友的杜甫,在很長久的將來,也會被後起的學者們,讀其書、誦其詩,而知其人、論其世,以尚友這個詩人與學者;我經常觀看、推想,被「遺忘」的應該是那些在權力、金錢漩渦中浮沉而不能創造生命存在價值的「泡沫人」吧!
顏崑陽 序於花蓮藏微館
二○二一年三月辛丑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