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以其人之道──探訪侯嫚的有情天地
杜明城(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教授)
Leave Me Alone
Loving care!
Too much to bear.
Leave me alone!
Don’t brush my hair,
Don’t pat my head,
Don’t tuck me in
Tonight in bed,
Don’t ask me if I want a sweet,
Don’t fit my favorite things to eat,
Don’t give me lots of good advice,
And most of all just don’t be nice.
But when I’ve wallowed well in sorrow,
Be nice to me again tomorrow.
I Can Fly
I can fly, of course,
Very low,
Not fast,
Rather slow.
I spread my arms
Like wings,
Lean on the wind,
And my body zings
About.
Nothing showy—
A few loops
And turns—
But for the most
Part,
I just coast.
However,
Since people are prone to talk about
It.
I generally prefer,
Unless I am alone,
Just to walk about.
菲黎思.侯嫚,其詩與其人
初識菲黎思.侯嫚(Felice Holman),是因為〈別煩我〉(Leave Me Alone)這首小詩,帶著如她的名字般愉悅(felice)的興致讀著,我咀嚼再三,思量著何以這帶著調侃且令人會心一笑的詩會如此吸引我,我靈光一閃發現侯嫚體察孩童心思的能耐。孩童們需要成人的關愛,但又希望大人們別假愛之名,處處擾人,「別煩我」豈不道盡了幼孩的寂寞與無奈?然而,侯嫚的關懷似乎更貼近弱勢,〈我會飛〉(I Can Fly)這首詩,看似平凡無奇,實則是自卑男孩的內心寫照。
暗黑地鐵自有人性春天
你可以想像,一名身手平平的男孩,跳得不高、跑得不快,在球場上只能跑跑龍套,卻又不免被人指指點點的無奈與孤獨。或許,這兩首詩讓我們得以窺視侯嫚的胸襟,她擅長以半帶詼諧的口吻,為無助的弱勢發聲,不管是身為詩人或是小說家,她的心思都是如此地一以貫之。讀了她的詩,再來看《地鐵求生121》(Slake’s Limbo),就覺得似曾相識了。
小說敘述一位易受欺凌的社會底層男孩,如何遁入地鐵,在一處由於施工錯誤形成的洞穴找到自己的藏身處;男孩白天出來討生活,晚上再摸索著回到蝸居。故事一開始描寫他身手矯健,使得讀者會誤以為這是一部類似於《小癩子》(Lazarillo de Tormes)那種充滿江湖騙術的流浪漢小說(novela picaresque),但侯嫚很快就讓我們知道小主角史雷克並不是那種深通街頭智慧的浪子,他有如驚弓之鳥地竄入地下,怯生生地撿拾完好的報紙販賣,起初對於陌生人的善心充滿警惕,然而底層的世界其實充斥著點點滴滴不起眼的溫情。固定光顧他報紙生意的、無聲在食物中加料的、提供不合身卻保暖衣服的,或者是不帶任何施捨意味提供工作的。原來暗黑的地鐵自有人性的春天,融化了光天化日下的冰冷。
「Slake」有暖化之意,作者如此為主角命名實為雙關。「Limbo」是暫時棲身之處,在原始的意義上代表難以救贖,主角的處境猶如置身於煉獄,見不得天日,比原始人的穴居還不如。但那畢竟還是他的家,他甚至用撿來的雜物布置起「房間」。有天,史雷克發現一隻比尋常還瘦了一半的老鼠:「……這隻老鼠的瘦弱特別引人憐憫,讓史雷克不由得想起了什麼……但,究竟想起什麼呢?」、「……史雷克這輩子對老鼠的嫌惡不知何故減弱了些。過去他對老鼠的認識全是負面的。但眼前這隻老鼠,連他都看得出來,是沒有敵意的……」、「史雷克的雙眼何以竟會浮淚?一隻既骯髒又擾人的嚙齒動物,吃著石地上的一片碎屑,有什麼好觸動他的呢?」物傷其類,這是本書最具詩意的段落,侯嫚何其巧妙地令這兩個同病相憐的個體,在飢餓與歧視的共同命運下達成物我合一!
侯嫚的敘事沿著兩條軸線,史雷克的主線外,穿插著另一位名叫馬威力的軌道列車駕駛,他夢想著在一望無際的澳洲草原上牧羊,因此他也把乘客當成他放牧的羊群了。他七度出現在軌道上,從夢想到現實,作者藉著兩者的相互交織,交代了一部小人物狂想曲。最後,也正是他拯救了那迷途羔羊。侯嫚的雙軌敘述提供了一個對照,在現實的侷促黑暗中時而出現明朗的想像天地,讓讀者不至於產生窒息感。我一直在思索,為何是「121天」,這個數字呢?它是符號?或者根本是一個象徵?「121天」的時間長度,可能可以跨越三個季節,就生命的航程而言堪稱完整。它也可以代表敘事觀點的轉換,史雷克和馬威力思維的不停交替反覆。「121」不是質數,卻是「11」的平方,在我看來,這就象徵著無窮盡的孤獨。
或許,侯嫚的另一首詩可以呼應這部迷人的小說,也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位詩人小說家的整體風格:沉睡的城市正透出曙光,海鷗與地鼠在垃圾場覓食,各顯神通。果皮,蛋殼、梅核、咖啡渣,交響著青藍的氣味與海鷗歡樂的啼聲,好個不折不扣的嘉年華!侯嫚書寫的垃圾場顯然並不師法愛倫坡或是波特萊爾的頹廢美學,在雜亂與汙穢中自有無窮的生機,正如同《地鐵求生121》,生命的價值也在暗黑中孳生、提升。
The City Dump
City asleep
City asleep
Papers fly at garbage heap.
Refuse dumped and
The sea gull reap
Grapefruits rinds and coffee grinds
And apple peels.
The sea gull reels and
The field mouse steals
In for a bite.
At the end of night
Of crusts and crumbs
And pit of plums.
The white eggshells
And the green-blue smells
And the gray gull’s cry
And the red dawn sky…
City asleep
City asleep
A carnival on the garbage heap.
導讀
從地下返回地面
林盈蕙
決定出版《地鐵求生121》這本書,主要是因為英國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艾登.錢伯斯(Aidan Chambers)曾在《說來聽聽:兒童、閱讀與討論》一書中,推薦它作為班級讀書會的重點必讀小說。小魯編輯部希望經由引進這本少年小說,在臺灣中小學的課堂上進行閱讀與討論,激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實際成果,同時對於臺灣小讀者的閱讀反應,我們也充滿著好奇與期待。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從小遭人欺負、缺乏愛與歸屬感的十三歲男孩──史雷克(Aremis Slake),他個子瘦小、近視、愛幻想,唯一稱得上家人的阿姨對他毫無感情,唯一的朋友在車禍中離他遠去,其他同學和街頭混混則嘲笑、捉弄他,老師雖認定他已誤入歧途,無可救藥,實際上黑社會幫派卻嫌他笨手笨腳而拒收……因此,這個遭社會全面遺棄的少年,隨時在口袋中預備著一枚地鐵代幣,每當地面上的生活失控,便可以立即躲進地下──紐約市地鐵,暫時躲開這個對他毫不眷顧的現實世界。然而這一回,一連串的意外讓他完全從真實生活中逃脫了。史雷克在大中央車站的列車隧道裡,發現了一個足以安身的洞窟,一場攸關生存、同時也帶來蛻變的城市冒險於是展開,而他在縱橫錯綜的地鐵網絡中,足足待了121天!
美國導演史蒂芬.史匹柏曾拍過一部電影「航站情緣」(The Terminal),那是個「機場求生」的故事,和本書頗有一些有趣的對照。電影中,湯姆.漢克斯所飾演的主角因為祖國發生武裝政變,護照失效,變成了一個「無國籍」的人,因此只能「住」在機場的轉機大廳,進退不得;而本書中的史雷克,卻即使待在自己出生的城市裡,也彷彿是個「異鄉人」,直到他在地鐵中找到「家」的感覺。在人來人往的交通轉運站中,人們匆匆趕路,各赴征途,沒有人有時間多看一眼,那麼身上一分錢也沒有的主角們,該怎麼活下去呢?湯姆.漢克斯發現,只要將隨處散置的行李推車歸回原位,就可以換取退幣;史雷克則發現別人不要的二手報紙,在候車月臺上竟然頗受歡迎。公共設施、社會結構的漏洞、人們隨手丟棄的物品,都成了他們救命的依靠,作者菲黎思.侯嫚即在情節上製造了這種幽默和嘲諷。
當史雷克逐漸建立起他的「地下之家」,這個他原以為不仁不善的世界,首次對他展現了溫暖的一面。兩名固定的報紙客戶對他流露關懷,粉紅臉女士為他預備冬衣,而史雷克掃地打工的那家餐飲店中的女侍,甚至時常弄錯他所點的食物,不是多加了生菜、多放了薯條,就是把火腿三明治誤聽為火腿蛋三明治。
讀者一定會注意到,這本小說在結構上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除了以史雷克為主線的章節外,同時還穿插著具有雙關意味的「另一條軌道上」──這一部分採用不同的字體來呈現,是第二男主角馬威力的故事。馬威力從小一直嚮往到澳洲牧羊,長大後卻擔任地鐵的列車駕駛,於是漸漸地把乘客都視為綿羊,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他認識了地鐵少年史雷克,兩人的命運也因此而扭轉──史雷克和馬威力這兩條看似平行的生命軌道,會碰撞出什麼交集呢?
《地鐵求生121》不但是一部精采刺激的都會冒險小說,也是一個非常適合班級讀書會共同閱讀、共同討論的文本。在閱讀上,它擁有許多「層次」,好像剝洋蔥似的,一層又一層,每條細節和線索的背後都有其象徵和隱喻。艾登.錢伯斯在其著作《說來聽聽:兒童、閱讀與討論》(天衛文化)一書中,以本書作為讀書會「實戰現場」的討論範本,將課堂上全班學生共讀這本書的過程,以及教師如何引導發言、如何掌握討論方向的技巧,做了完整而詳細的紀錄。令人驚奇的是,原以為孩子們滿腦子都會是隧道、地鐵之類的東西,他們卻提出許多連老師也未曾注意的細節與象徵意義,例如「視力、景致」的概念。從只能理解表層意義開始,漸漸地,學生開始有能力提出較抽象的概念,對於多軌交錯的複雜文本,史雷克和馬威力可能產生的交集,也充滿著熱烈的興趣與想像。討論並延伸到更多議題,無論邏輯分析、深度思考,或是雙線文本的閱讀能力,都大大地進步了。帶領討論的老師發現,這是一本充滿挑戰性,能使閱讀能力更上層樓的作品。
當現實生活遇到不如意,我們不免像史雷克一樣想要逃離,蜷曲起來,縮到「以最小的體積暴露在世界上」,或者暫時躲進一個無人打擾的空間。這個空間或許是有形的,例如深山或海邊,或許是無形的,一個心靈可以獨處的角落。然而,每一次的遁逃終有結束的一天,因此,積極的做法應該是在逃脫的過程裡,準備好返回時所需要的籌碼。就像史雷克在這121天當中,不但鍛鍊了自己的勇氣,重新學習與人相處,也練就了獨自生存的本領。如此一來,這一段沉潛隱遁的日子,才能成為最難忘且寶貴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