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周年版前言
一九六九年,剛過二十歲的我帶著三百塊坐八個小時的慢車到臺北,到一家員工上萬人的公司面談,通過之後,可以開始上班。
問題來了。我已經忘記那時車費是一百八還是一百二,反正身上只剩一百多塊,我又必須先找住的地方;那時,臺大附近租學生的房子每月三百元。
我不想開口跟一個遠親借錢,就想算了,回家。
在臺北街頭,又不認識路,也不知走到哪,經過一排騎樓,突然有人叫我,停下一看,有個男生跑出來,是一個小學同學……他做業務員,剛好送貨到這裡。
人生有很多機遇是很奇妙的,整個臺北那麼大,他怎麼剛好送貨到這裡,我走過騎樓也只是幾秒鐘,那個機率實在太小,只要錯過也不知道現在又是怎樣的人生。
他問我現況。聽說我要回去罵我呆子,人家找不到工作,你有還要放棄,三百塊我借你……
就這樣留下來,用身上的一百塊在臺北撐過一個月,直到領薪水。
我提這件事是,如果沒有這個轉折,人生整個不一樣,也就不可能有《千江》這本書。
(當然,安定之後,我寄了六百元還他。)
寫這篇時,外在整個世界正在防疫,人心浮動,如果有溫暖的力量,是可以加分的,這個真實的遭遇正是:看起來無路可走,其實會有轉機。
上班十年,同事很多,其中有個故事,特別感動人。我記不起這人姓名,他從見習做起,當他提起十八、二十歲時,常常工作上必須騎八個小時腳踏車(大概來回吧!)從中山北路三段頭,騎到陽明山去修理客戶壞掉的電風扇……
那種辛苦和堅忍,他都快快樂樂的做,知足自己有份安定的工作,可以承擔家中生計……到我離職前幾年,他已經是馬達廠廠長。那時,整個國家、社會安定的力量,也來自這樣懂得知足,感恩的心。
《千江》寫好時,已經三十歲了。前後三年,白天上班,晚上和假日才得空。大概年輕才有那種體力,接近尾聲時,更是寫好已經天亮,又要準備上班。
然後結婚去,開始婚姻和家庭的生活。三十一歲那年,報社有長篇小說徵文,那年的結果從缺,第二年,《千江》得獎。
直到今天,四十年忽忽過去,中間多少採訪、邀約、演講或上電視,幾乎都沒能答應(只有少數,例如同住宿舍的鄰居邀請)。
正中午,我騎著二手腳踏車,給小孩送了九年的便當(大家就知道這人在忙什麼)。
這幾年才有因緣陸續看到讀者的一些反應,其中印象較深的幾個:
有人居然花很長時間寫了手抄本。
有人是每年都要讀一遍。
還有人在國外旅遊看到,直接訂機票到臺北,從機場搭高鐵準備到嘉義再轉客運,結果颱風天,乾脆計程車直達布袋,車費兩千五百元。民宿主人很難理解,會為一本書跑這麼遠的路?
還有從圖書館借來,看了不想還,想賠五倍的錢,可又想,這樣的書,應該大家都看到才好,於是花了一個月的伙食費影印。
有一個說她國中寫一遍了,高中國文老師又要全班寫一遍,一本《千江》,她寫兩遍讀書報告。
還有人直上關仔嶺、大仙寺,要找阿貞觀的大妗。
我親身聽聞的兩位,一個是醫學院兼醫院的老教授,有人應徵,經初試,複選後,到面談時,他問:你讀過《千江》嗎?
另外一個也是老教授,住在溫州街巷口轉角,等於鄰居。他因為太傑出,一堆頭銜包括中研院院士,我聽說他看過,忍不住問,你這麼忙的人有時間看(閒書)?他居然回:我看一句,就知道要不要看下去!
這麼長久的時間,加在一起的讀者不是少數,也許這些,也都是許多人曾有的感想吧?!
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書沒有交代分手的原因,所以這次特別把那一句重點放在書頁前面,我想大概,看到悶式吵架,分手,大家有點緊張,難免急著看下文,沒有細心看下去。
有個小女生說,徵文要截止,所以趕工沒交代……我前面提過,完稿後幾近兩年,報社才有那個徵文。
六十以後,我搬離臺北,這個城市整整住它四十年,到一個歲數,人得踩著地氣;這兩年終於找到鄉下的房子,在這裡讀經、種菜……
這些年,我把生命的重點放在學習佛法,我的想法: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而一本書能夠出版四十年也是很難得的,就隨順因緣寫了幾句。
祝福大家。
蕭麗紅
序文
打滾一場,渾身無泥
阿盛
第一次讀蕭麗紅的作品,是在一九七八(或七九)年,那時她甫完成《千江有水千江月》,我看的是手稿,六百字的稿紙一大疊,拿著不很方便,但很愉悅也很受吸引的一口氣讀完,花了四日五夜。
讚嘆,那麼細緻的文筆,人物一個個跳出紙外。震撼,一個與我同齡的作家,掌控龐大的結構那麼自如從容。才女,結論就這兩字。
於是回頭閱讀蕭麗紅的《冷金箋》、《桂花巷》,一樣印象深刻,相當欽羨。
接下來好幾年,都未見過蕭麗紅的新作。有時與人談起她,一些人說,她大概決定停筆了,一些人說,她寫不出來了,我不信,就是不信。她的作品確實不多,但停筆,不可能吧。
一九九六年,蕭麗紅的長篇小說《白水湖春夢》發表,距《千江有水千江月》十七、八年矣,這種寫作情況,在文壇上很少見。連載時,我逐日看,一向我是沒耐性天天讀一小篇幅的連載作品,但《白》例外。
《白》文的新書發表會,我應邀參加,卻講不出完整的感受,蕭麗紅的作品本非幾句話便能概括道盡的。若與《千》文稍做比較,美鄉土的善人情主調不變,而敘述的手法多了點圓熟,閩南語的運用更傳神。潛沉恁久,蕭麗紅的才華絲毫沒有被歲月磨去,歲月磨轉,明顯磨出了更晶亮的文氣。
看蕭麗紅,其文其人皆令我覺得「打滾一場,渾身無泥」,自自然然,她就是這樣。《白》文中,「白水湖」地方三個家族三、四代人,在她筆下以各種樣貌鮮活呈現,他們過日子,平凡或不平凡的,從一九四○年代到一九九○年代,他們經歷見證了自家、白水湖,以至於臺灣全島的滄桑起落,半世紀過去了,作者如此收束全文:「但春天也會再走,在來、去流轉間,他、他們的心上輕輕放著,許多祖先們做過,卻沒有做完的未竟春夢。」
讓人們動容甚至泫然的,正是蕭麗紅的「自然」,那是極難得的人格特質,我相信這特質會一直溶在她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