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一篇最重要的臺灣古典文學作品──全面描述臺灣平埔族分佈與生活概況的宏大篇章
宋澤萊(本書譯者、國家文藝獎得主)
2006年左右,我開始準備要寫作《臺灣文學三百年》那一套書。我的目的是要介紹這三百年來,幾十位描寫臺灣的古今作家,想要讓人瞭解他們所寫的內容以及修辭法,最好能理解他們創作背後的無意識。
因為這套文學史涉及了清治時期貫串200年左右的龐大古典詩文,我就先搜找了許多相關的碩博士論文與個別作家的選集來閱讀,想要先建立清治時期古典文學的基本概念,再進行主流作家的個別介紹。可惜由於那些論文都是引述片段詩文,不做註解或翻譯;選集則是任憑己意選取詩文再加以註釋,大半並沒有附帶翻譯。他們都假定他們已經瞭解了所選、所註的那些詩文,但是我明顯地看到那些論文或選集裡有某些地方錯解了原文,他們卻一點都沒有發現。結果這些斷簡殘篇使我變得迷糊籠統,閱讀越害怕,使我始終都不敢下筆。
後來,在不得已的狀況下,我就下定決心,自己動手大量翻譯想要介紹的個別古典作家的全集。我把翻譯密密麻麻地寫在每個書頁上,唯恐漏掉任何一句詩或一段文字,等到我翻譯完了全書的詩文或者翻譯多了,比較有信心時,才開始介紹這些古典詩文作家給讀者。
為甚麼全書翻譯這麼重要呢?一方面當然是經過翻譯才能真正懂得詩文。我們每個人對古文的素養都是有限的,有些古文字非得要查考康熙字典才能查到,有些則是一字多義,我們非得花一兩個鐘頭,百般思量,上下文對照,才能勉強猜到作者的真意,因此瞭解古文可能變成了冒險的行為,我們可能落入陷阱,但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另一個方面就是我們略掉了任何一本書的若干詩句或文句,都可能會成為我們的愧憾,覺得我們對於該位作者不是全知的,既然不是全知,怎敢介紹給讀者?
不知道翻譯了多少的詩文,總之我只能拚命地翻譯下去,等到有自信了再作介紹。這些翻譯後來有一部分被我謄錄下來,發表在網路的《台文戰線部落格》上面,包括《臺海使槎錄》全書;《郁永河全集》(不只是《裨海紀遊》而已);《赤嵌集》接近全書;《小琉球漫志》接近全書;部分藍鼎元的詩文;部分《臺灣府志》,本來我以為沒有人會看這些翻譯,不過,慢慢的,點閱率越來越多,有些篇章的點閱率竟然超過八千。這個現象使我感到吃驚,才知道想要瞭解臺灣古典詩文翻譯的讀者不在少數,只是他們無法在市面上找到更多的全文翻譯書籍來閱讀罷了!
前衛出版社的編輯在部落格看到了《臺海使槎錄》裡涉及臺灣平埔族生活概況的〈番俗六考〉,覺得這部分的文字非常重要,也隱藏大量的樂趣,決定要單獨出版它,這是非常具有眼光的認識。
提到〈番俗六考〉的來源,我們就必須先知道黃叔璥這個人。他是清朝第一任的巡臺御史,1722年來臺,算是康熙皇帝的直接耳目。此時是朱一貴事件剛結束不久,他來臺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收拾善後,另外就是幫助皇帝瞭解真實的臺灣。所以來到臺灣後,下令給各地區的地方官,展開各個地區的平埔族居處、飲食、衣飾、婚嫁、喪葬、器用的實況調查。範圍從最北的基隆到最南的恆春,都被包括在內。由於黃叔璥位高權重,這種調查必定沒有任何的地方官敢於馬虎應付。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調查是分區的,即可能是就地方官本人的徵稅範圍做主要調查,甚至超出了可徵稅的範圍之外也做調查;也不只是平埔族的調查,也有若干高山族的調查。在有清一代,臺灣從來沒有這麼大規模的詳細原住民調查,荷蘭時代就更不必說。所以〈番俗六考〉可以說是清朝與清朝以前對於平埔族最廣最深的理解,任何人都不能無視。它也是清治時期臺灣歷史書籍最重要的史料,比如說《臺灣府志》有好幾本,並非每一本都納入了〈番俗六考〉,但凡是沒有〈番俗六考〉做資料的就顯得十分貧瘠、乏味,可見〈番俗六考〉在歷史紀錄上的地位極為重大。所以單獨出版它是一 種慧見。
不過,我並不是臺灣平埔族的研究者。字面上的翻譯對我來說並不困難,但是對平埔族的研究尚未入門;在字面翻譯之外,我就無法對內容多做學術上的解釋,更不要說是對地名做專門的註解。在這種情況下,前衛出版社就協調平埔族專門的學者詹素娟博士來做解說和註解。
詹老師是平埔族非常有名的研究者,已經出版許多有關平埔族方面的研究著作。我在翻譯《臺海使槎錄》之前,曾購買她出版的《臺灣原住民史.平埔族史篇(北) 》與《舊文獻新發現》這些書籍來閱讀,受益良多。由她來做《番俗六考》的解說與註解,就會使這本譯作變成一本深具學術性的普及書籍,還有甚麼比這件更令人覺得高興的事呢?
最後我要提到個人一個最深的感慨:想要請本書的讀者特別注意一件事。也就是說,大凡清治時期的作家對臺灣平埔族或高山族的書寫,都難逃兩個意識型態的控制。一個是中原文化至上主義;另一個是大清帝國主義。在字裡行間難免會出現不少貶抑原住民的文字。他們不恰當的修辭法有二:一個是比喻法,就是先行將原住民貶低成為次等人類、動物、甚至是礦物,再進行他們的書寫,結果他們筆下的原住民形象就變得很不堪。另一個是使用提喻法,也就是以偏概全,只要看到某地區的原住民有他們眼中的某個「缺點」,就擴大來指稱全部的原住民,日深一日後,就變成一種刻板印象,讓讀者誤認這是全部原住民的真實樣貌,終於造成原住民無法承受的負擔。不論是〈番俗六考〉的本文或附錄的〈番俗雜記〉,多有歧視性的不實文字出現,這些文字佔比頗大,是應該加以譴責的!比如說郁永河就是中原文化至上主義者,常常在敘述原住民不同中原人士的外觀時,就給予譏諷;而藍鼎元則是一個標準的大清帝國主義者,常常主張用武力來對付原住民。這些作家可能認為自己是對的;可是如今的我們看來,這些都是胡說八道,自滿自誇!因此,我要鼓勵讀者用批判的眼光來閱讀這本書,不吝隨時加以批判,如此才算是真正在閱讀這本書!
2020、11、08寫於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