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開始關於阿米娜的事情
亞妮來到我們家族的時候,我的外公處於半老狀態。
她第一次出國到遠方,不懂臺灣任何語言,除了勞力就是眼力,在最短的時間滿足這個家庭的需要,外公好好的時候,她打掃、拖地、分類回收,年紀輕輕的肩膀膽大的開展羽翼,像是天使照亮一方天地,哄著外公、適應環境。親友們到外公跟前問候時,亞妮略顯黃赭色的臉上充滿膠原蛋白,含笑地跟大家打招呼,在這個家紮下根。印尼人大多早婚,她的家庭在大海遠方,孩子等她寄錢回去,三年期滿即可返家。才剛進入千禧年,沒有手機視訊,她買了電話額度,由市話撥給總機,再轉接到印尼,每週兩百元儲值講不到半小時就用光了,她依依不捨握著話筒。
外公於九十歲睡夢中故去,亞妮想留下來,可是家族人人身手靈活,我們淚眼婆娑地分別。十年之後家族一瞬間老化,曾經同時有兩位印尼籍看護。外婆一輩子對於外國的認知大概僅止於日本,可能有客家諺語的「呂宋加剌吧」,印尼有多遠?外婆依稀記得是舅舅壯年外派到巨木叢林,長河滾滾,一年到頭尋找紙漿的地方。將近三十年後,換成她和她的兒子每日面對印尼看護。她跟亞妮長得不大像,卻一樣的年紀,她會朝著外婆嫁妝的黑檀木櫃子,一日五次拜功,外婆饒有興味地聽她解釋真神阿拉的方向;每年齋月到了,看護摸黑趁早喝水吃東西,替外婆準備午餐,自己不吃不喝直到落日,吐著舌頭說:「好餓!好餓!」外婆這時羞怯地恢復日治時代的少女樣貌,小心翼翼握著餐碗,不讓她看見,像小雞啄米一點一點的。
當外婆養育了一輩子的兒孫各自出門上班,足以當孫子的看護陪她說話解悶,其實客家腔的華語並不容易懂,而印尼腔的華語,老人家耳背也不見得聽得全,兩人相處久了,心意相通,摸索出直覺回應。只在周日,她們和差不多的小姐妹出去走走,逢年過節應該很難記住這一百人的親屬關係吧?也唯有那個時節,是她們真正的休息時間,她們協助兒孫的義務,是長者暮年的那道晴空晚霞,給幽居於家的生命添了一抹鮮豔色彩。
不免聽見小學生說,我家的傭人如何,我知道言者無心,小孩還不能掌握詞彙,他們眼中的看護大多很忙,可是陪上陪下比家人更忙;有的時候新聞報導惡雇主逼迫吃豬肉的事情,臺灣那麼多印尼看護,我們怎麼能錯待人呢?我透過《我的朋友阿米娜》稍稍介紹印尼信仰,以及家庭生活樣貌,特別感謝照顧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媽的看護們。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多謝舅媽餵養,將這本書獻給我的大舅媽廖梅嬌女士,以及遠在印尼的阿玲A-ling。
何逸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