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〇二〇年春日,臺北一夜驚雷。為了保持「社交距離」而盡量宅在家裡的朋友們,紛紛在網絡上互祝春天降臨,疾厄退避。年初以來新型冠狀病毒肆虐,為了阻絕傳播,各國紛紛要求公民限縮活動範圍甚至彼此隔離,一時之間彷彿天下之人都被迫以最小單位自我封閉。人人翹首期盼科學、醫學界研發疫苗、尋找療法,然而這絕非當下可成。在活動範圍封閉的狀態中,能即時給人心帶來撫慰、安定甚至昇華之感的,文學、音樂、藝術仍舊是首選。所以,出版社、圖書館開放電子書下載,音樂團體免費播送演出,博物館與美術館發展線上展覽,據說實體書籍──特別是長篇小說──的銷量也激增。這一切都表示人類在活動空間受到限制時,也不會放棄追求心靈的滿足。雖然我的聯想有點天外飛來一筆,但不得不說:這種人類對超越性的普遍渴望亦正是我研究古典女性文學所得的體會。
近代中國女性的文學表現,可謂百花園中,萬芳競秀,最近三十年的學術研究已經從各種角度描繪其面貌與發展。如果現在要編寫一部中國文學史,女性的成就絕對是不可或缺的。彈詞小說──韻文體長篇敘事文學──就是近代女性在詩文以外的另一重要文學選擇。敘事性、音樂性以及出入雅俗之間的特性,使得女性彈詞小說有特別精彩動人之處。
二〇一五年夏天,我應邀到京都大學開設一門英語授課的短期課程,邀請我的是當時擔任文學部部長的平田昌司教授。課程結束之後,平田教授親自帶領我與家人,暢遊他的故鄉島根縣。這是因為早在二〇〇九年我訪問京大時,就對出雲大社產生興趣,渴望一遊,但因近畿一帶的名勝已經排滿行程,自然無法再向他處發展。沒想到平田教授始終記得我的願望,實在是隆情高誼。島根縣號稱日本眾神之國,因為這是日本許多創世神話的發生地,出雲大社更是眾神在年末聚會的場所。我們在參觀大社時,深深為其建築與整體氛圍感到觸動,真是不虛此行。在駕車離開出雲大社的路上,我在東張西望中發現公路邊有一個簡陋的牌子,寫著「黃泉比良坂」。我對日本典故相當生疏,十分吃驚,妄自議論道:「如果有人問:『您府上哪裡?』,難道這兒的人會回答:『小地方──黃泉』嗎?那不是要嚇死人嗎?」失笑於我鹵直的問題,平田教授為我講述了「黃泉之國」的故事,後來並且贈我周作人翻譯的《古事記》。由於多數人不似我之無知,大概都熟悉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生下日本八大島的故事,我就不必多說了。當時特別震撼我的是故事的結局:伊邪那岐無法直視死亡的真面目,逃到黃泉國與人間的邊界──也就是我們經過的黃泉比良坂,他運用神力以巨石塞住黃泉比良坂的出入口,隔絕了生與死。被擋在石頭後面的伊邪那美在盛怒中宣稱,從此每天要殺死人間一千人,而伊邪那岐回應說,那麼從今以後,每天要生一千五百人。
打動我的正是這故事中的生死往復。雖然伊邪那岐赴黃泉尋找伊邪那美,開頭頗似希臘神話中奧菲斯到冥界追回優瑞迪斯,但是後半的發展卻完全不同。肉身朽壞的伊邪那美成為死亡的力量,本來創造生命的女神對生命進行破壞、毀滅,而男神則試圖成為一個更強大的生的力量。因生而死,因死而生,生死不息,循環不已。這個故事的背後必然早有詮釋系統,但對我這單純聽故事的人而言,我接收到的是一個永恆的命題──生、死的必然與人類的創造本能。正因每天要死亡一千,所以要創造生命一千五百──這不是數字的競賽,而是所有創造活動背後的動力。
文學與藝術的創作也不例外。傳統時期女性的創作活動,都是在死與朽的龐大陰影下發生的。體認到肉體終將死亡,精神也會隨之消散,這種死亡的預期啟發了對精神之「不朽」的追求,是因為死亡的存在而激發的生的力量的表現。這種對死亡之沈寂的恐懼,對精神不死的渴望,豈非古今一體,不分性別,男女共同的嗎?然而,傳統女性的活動範圍與型態受到限制,沒有在公共場域發揮與追求的餘地,那麼,文學藝術可以理解為傳統女性在宗教性超越外,最好的對抗死亡的創造活動。由這層意義來看,我對前現代女性的文學創作,更添敬意與認同。近代女性創作屬於通俗敘事的彈詞小說,可能不乏求名甚至求利的動機,但歸根結底,這些女作家的創作欲望仍是受這不朽的追求所驅動。
我曾在《才女徹夜未眠──近代中國女性敘事文學的興起》一書中,詳細論述創作的欲望如何讓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加入彈詞小說的作家隊伍,但一代又一代的女作家又如何不斷複寫、改寫、重寫同一個建功立業的夢想,同時試圖在傳統女性的生命困境中思考出路。在此之後,我的工作雖然有所轉向,不再以女性文學為中心,但女性文學與彈詞小說仍是我的重要關懷,也持續完成一些相關研究,其成果可以本書作為代表。本書分為五章,第一章圍繞花園與庭院的主題,討論這一富含隱喻力量的空間,女作家在彈詞小說中做了怎樣的運用,成為女性心靈活動的場域。第二章突出女性彈詞小說中的極端人物。彈詞女作家身居才女之列,我們往往也只留意其筆下才德兼備的角色,殊不知她們的作品也表現了極端的瘋魔、悍妒,抑或是在當時社會情境下極端的人生選擇,例如獨身。這些特殊的人物性格與行為描寫,都使女性彈詞小說的面貌更加豐富立體。相較於小說中功名富貴的女英雄,這些極端人物反而更具有顛覆正統價值的能量。第三章的主題是情感與暴力,這在古典女性文學的研究中,應屬少見的視角。同樣是女性文學,彈詞屬於敘事文類,給了作者更大的想像馳騁空間,而血淚、暴力的描寫,更是幫助我們詮釋女性作品的特殊側面。第四章將眼光轉向女性彈詞在近現代時期的變化。晚清改革通俗說部的要求,民初閱讀與出版市場的速度競爭,都使得女性彈詞小說必須脫離原來的創作型態,跟上近現代文壇的腳步,於是,女性敘事文學出現了根本性的改變。第五章延續前一章的思路,再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三十年代極盛的廣播因素加入考察,說明女性彈詞作家如何發現了全新的創作與發表空間。此時女作家的創作主題,固然仍不乏古典素材,但與時代、地域乃至時事的關係更為密切,已經正式成為現代文學的一部分了。
本書題為「出入秘密花園」,主旨可由從第一章到第五章的變化追尋得出。秘密花園是清代女性彈詞作家的心靈世界,入乎其內,才有文學創作的可能。待到近、現代的轉折時期,女作家已經可以自由出入這座花園,成為文壇與文藝市場的一分子了。然而,不論哪個時期,在字裡行間追求不朽的創作欲望,始終是我們理解近代女性敘事文學的基礎。
這裡的五篇文章曾分別收錄於不同的論文集,或曾在學術會議發表,如今重新編輯為個人專書,乃是以前述的邏輯選擇、梳理,以求呈現我對近代女性敘事文學的進一步觀察。在思考本書的過程中,我也發掘了若干新的問題,將成為之後研究的基礎。女性文學的研究已成功改寫了文學史,這是極大的貢獻,但毋庸諱言的是,這個領域也早已出現瓶頸。若要使女性文學研究煥發新的光彩,當然需更多元且跨界的視角與方法。但願我能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
胡曉真
二〇二〇年五月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