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有歷史的地方必須要有文學
林右昌(基隆市長)
基隆,是臺灣國門,也是歐洲大航海時代重要的國際地理指標,但海不是阻隔,而是迎來更寬廣的道路,千百年來各種族群,操舟、揚帆、駕船來到這裡,讓基隆成為北臺灣對外的玄關及最重要的海港。
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時期,歐洲的船隊出現在世界各處的海洋上,尋找著新的貿易路線和貿易夥伴,以發展歐洲新生的資本主義。隨著新航線的開闢以及地理航線的擴張,麥哲倫船隊在一五二二年完成首次全球環航,他用冒險來完成對世界的想像,在航海史上留下偉大的成就,而這個西潮東漸,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臺灣。
五百年後的今天,曹銘宗老師用歷史為基底、以文學為香料,加上靈活生動的敘事筆觸,寫下了這本精采的作品,我翻開第一章後,閱讀的專注力就停不下來,想要一氣呵成,把整本書看完。
「歷史」論述過去,但絕不等於過去,曹老師透過零碎與時間斷裂的大量史料,以虛實整合的方式,寫下這本屬於基隆的「小島大歷史」文學作品,將和平島內容多元且層次堆疊的族群特色及富饒故事,用另一種文字風貌呈現在大家的面前。
面積僅約六十六・三公頃的和平島,以臺灣第一座跨海大橋「和平橋」與臺灣本島做連接,和平島與基隆相隔僅七十五公尺的水道,如果不是名稱裡有個「島」字,大家幾乎忘了這是與臺灣最近的離島。
這裡是北臺灣最早有西方人足跡的地方,也是基隆最早有漢人開墾所在之一。這個小島因緣際會地在四百年前就已站上國際舞臺,留下了輝煌的臺灣史。在曹老師的筆下,我們得知原住民地名Tuman的小島,在十六至十七世紀中西方文獻中出現時,當時叫「鷄籠」,還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日不落帝國西班牙,最遙遠的殖民地,到了清代時這裡改稱為「社寮島」,十九世紀時一度被歐洲人稱為「棕櫚島」(Palm Island),日治時期改稱為「社寮町」,直到國民政府來臺後才改為「和平島」至今。
近十年來,在基隆的幾次考古發掘工作,陸續找到十七世紀西班牙人來到臺灣建城的遺留,並在本市推動的「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中,完整地發掘出西班牙人蓋的諸聖教堂(Todos los Santos Church)遺址,這不只是基隆的資產,也是四百年來的臺灣史上非常重要的扉頁。
文學是透過文字的紀錄,把歷史的演進、或對現實、情感的描述及想像,生動地進行演繹,有歷史的地方必須要有文學。
西班牙人占領臺灣雖僅十六年時間,而曹老師以歷史為本、搭配人物的設定及角色的刻劃,讓人印象深刻,書中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褪,這就是文學之於歷史之外的魔力;我帶著欣喜及雀躍的心情,把本書推薦給大家,希望臺灣千百年的大歷史縱深及時代紋理,透過文學與歷史的對話,把這些多元族群風貌與故事,傳達給每位關心臺灣這塊土地的你們。
推薦序
雞籠˙西班牙人˙馬賽人的大歷史
陳耀昌(醫師作家)
《艾爾摩沙的瑪利亞》對作者曹銘宗的意義是:雖然他已經出版了四十本書,但這是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預測也將是他最重要的傳世著作。
曹銘宗這本書對臺灣出版史與臺灣社會的意義是:臺灣史小說還缺一塊「西班牙人在臺灣」的拼圖。這本書是臺灣第一部以十七世紀西班牙帝國在艾爾摩沙(Hermosa,即臺灣)為主題的小說,可以讓我們以最親切的方式來認識一六二六年至一六四二年西班牙人在臺灣的歷史。
近年來,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專案計畫」中的「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陸續推出《小島大歷史:雞籠.社寮.和平島》歷史文化調查研究成果展,以及《小島大歷史:再現聖薩爾瓦多城紀錄片》,引領觀眾揭開基隆和平島豐厚的歷史文化,重新認識基隆在臺灣發展史的重要地位。
如此,不僅西班牙的臺灣史呼之欲出,而且在考古方面的成果也讓我們的視覺與心靈受到震撼。
曹銘宗是一位出色的文化記者、臺灣文史研究者。他本來就是歷史系本科出身,在結束記者生涯後,他寫了臺灣史普作品《台灣史新聞》,又與中研院著名臺灣史學者翁佳音合作《大灣大員福爾摩沙:從葡萄牙航海日誌、荷西地圖、清日文獻尋找台灣地名真相》,都是頗受歡迎的暢銷書。
我就是經由自稱「老番」的翁佳音介紹而認識銘宗兄,而曹銘宗卻是因為研究臺灣飲食文化的歷史而出名,這也是一種另類臺灣史。我常笑說,他是「基隆美食耆老」,而我是「府城美食耆老」,因為我們對自己城市的古早美食都很有研究。
自二○○一一年起,和平島西班牙教堂遺址開始進行考古挖掘,歷史與文物重見天日。於是,自稱「基隆年輕耆老」的曹銘宗,就開始收集西班牙人在基隆建城、貿易、傳教的相關史料,準備寫一部歷史小說。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將寫一部西班牙人在臺灣的歷史小說,我就鼓勵他完成臺灣史小說的拼圖。
二○二○年底,我欣聞他已經寫完這部小說,但謙虛客氣的他,一直沒有交給出版社。二○二一年四月十七日,我終於成功催生了銘宗兄這部小說的出版。而說起來,也是有緣。
二○二一年四月十七日,我有幸因基隆市長林右昌的邀請,參觀和平島近年挖掘中的「諸聖教堂遺址」,讓我感到震撼。震撼來自兩個原因:
其一,就像林右昌市長所說,這個遺址近四百年來得以完整保存,近乎神蹟,因為遺址四周早已建築林立、地下幾經挖掘,而此遺址之地上正好為停車場,所以神奇地沒有被挖掘,保留得非常完整。我相信就是神蹟,聖母瑪利亞的神蹟。
其二,在這個遺址上,竟然已挖出多達二十二具完整骨骸。相對之下,在台南熱蘭遮城及安平遺址,則只有四草大眾廟附近出土的北汕尾古戰場鄭荷雙方陣亡將士的混葬者骨頭,而從未有單純荷蘭人的完整骨骸,兩者的差別意義甚為明顯。
諸聖教堂地下的二十二具骨骸,除了天主教道明會的教士外,我猜也會有馬尼拉總督調派來艾爾摩沙的菲律賓軍士。然而,對我而言,最寶貴的,說不定會有當年信仰天主教的當地馬賽人原住民。
上天保留了這個教堂遺跡,讓我們腦海中浮現想像,在三百多年前,這個和平島上,曾經多麼生機鮮活,多采多姿。在西班牙城堡的花園中,嫁給西班牙人的馬賽人姑娘穿著西班牙服裝,跳著西班牙的舞蹈,而西班牙士兵則在一旁飲酒作樂。除了城堡,還有天主教堂、天主教學校,馬賽人小孩在教堂中學習西班牙語,唱著聖歌。馬賽人的大人則在此與西班牙人、華人、日本人做生意,他們駕著小舟,穿梭在和平島及臺灣東北角、宜蘭的港灣之間,甚至前往花蓮山區與太魯閣人做黃金交易。
我當場想到,這些銘宗兄應該早已寫了,真應該早日出版。果然水到渠成,我的願望成真。
就像曹銘宗在書上說的,這個小島上不但有規模超過熱蘭遮城,巍偉的聖救主城(聖薩爾瓦多城)聳立於此,還有諸聖教堂,呈現另一面的動人事蹟。離鄉背景的道明會教士,與信仰天主教的馬賽人原住民在此祈禱、上課。有些道明會教士還以這裡為中繼點,冒著生命危險到日本傳教,留下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二○二○年九月姚開陽教授推出「走入大航海時代:台灣400年」畫展,更以精采畫面顯示了這些我們過去難以想像的十七世紀和平島動人面貌。曹銘宗的小說與姚開陽的畫,提醒我們,在四百年前的大航海時代,臺灣所扮演的角色曾經多麼微妙。
西班牙人重視宗教信仰,也表現在曹銘宗這部小說,主角人物充滿宗教情操,他的小說一開始就說:「我相信世界上一直存在真、善、美、近乎神聖的人和事。」我問他怎麼對天主教懂那麼多?他說信仰宗教是為了提升人格,以信仰的力量來幫助人做本來做不到的事。
一六六二年,鄭成功擊敗荷蘭東印度公司。接著荷蘭就開始式微,把荷蘭西印度公司在美洲的的殖民地讓給了英國。於是,新阿姆斯特丹變成了新約克,就是今日紐約的曼哈頓。
更早的一六四二年,西班牙在和平島的聖薩爾瓦多城(聖救主城)被敵對多年的荷蘭攻陷,象徵著西班牙國力衰退。幾年後的一六四八年,西班牙「日不落帝國」終於盛極而衰,於是歐洲與世界版圖重寫。
曹銘宗的書還提醒我們,北臺灣海岸曾有一群被當今臺灣人遺忘的馬賽人。馬賽人的航海能力和商業貿易能力,與荷蘭時代台南的西拉雅人,竟似乎是兩個對比。我們對南臺灣的西拉雅人已有許多了解,但北臺灣馬賽人也曾深刻影響了臺灣史,臺灣民眾卻完全沒有概念。例如蘇澳猶存在「馬賽」的地名,就是當年馬賽人航海擴散的遺跡。對西班牙臺灣史極為重要的馬賽人,有待臺灣的人類學家、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做更多的探討。
二○二四年,臺南將會有「荷蘭人來台400週年」的大節慶。然而,我更期待的是二○二六年,基隆的「西班牙人來台400週年」。那時,我們也許會見證到現在無法想像的豐富新史料,例如西班牙人與馬賽人如何與臺灣東部的噶瑪蘭族、太魯閣族、撒奇萊雅族及阿美族的互動等等。近年發現的「漢本遺址」,也許其中也有馬賽人的遺物。
當西班牙臺灣史成為顯學,西班牙的臺灣遺址成為旅遊熱點,這本《艾爾摩沙的瑪利亞》必是人手一本,不可或缺的入門書與熱門書。
後記
《艾爾摩沙的瑪利亞》是我的第一部小說,我本來沒想過寫小說,但我的腦海浮現這個故事,我的心一直要我寫出來。
我在基隆出生長大,搬到和平島附近已有三十多年,常散步島上看海。我是臺灣歷史研究者,關注臺灣族群文化,長期從事史普寫作。
由此可知,十七世紀西班牙人在「艾爾摩沙」(臺灣)的「雞籠」(基隆和平島舊名)建「聖救主城」(直譯聖薩爾瓦多城),展開殖民、貿易、傳教的歷史,對我是無比地吸引。多年來,在我逐漸熟悉這段歷史後,開始產生寫小說的念頭。
西班牙人在臺灣十六年(一六二六—一六四二)的歷史,對我來說不但是鄉里的歷史、基隆的歷史,也是臺灣的歷史、世界的歷史,這是小說的大歷史架構。
從世界史來看,在歐洲的大航海時代(十五—十七世紀),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海權國家,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日不落國。在西班牙帝國的擴張史,雞籠(西班牙語Quelang)堪稱從歐洲到美洲再到東南亞、東亞最遙遠的殖民地。
當年,西班牙與荷蘭是多方面的敵對,包括荷蘭脫離西班牙的獨立戰爭,基督教舊教(天主教)與新教(基督教)的宗教戰爭,以及兩國在世界各地的貿易戰爭,戰場從歐洲延伸到亞洲,並在臺灣分據南北對抗。
一六四二年,荷蘭人從「大灣」(今臺南安平)北上攻打雞籠、驅逐西班牙人,這是在臺灣發生的第一場國際戰爭,西班牙人在臺灣敗退,西班牙帝國在歐洲也走向衰微。
就臺灣早期歷史而言,北臺灣「雞籠」的歷史地位,相當於南臺灣的「大灣」(或稱大員),「雞籠」地名甚至出現更早,但因歷史文獻相對較少而被忽略,直到近二十年來才有較多的研究成果。
自二○一一年以來,臺灣中央研究院與西班牙學者組成的考古團隊,在和平島進行當年西班牙人在島上所建最大教堂「諸聖堂」(Todos los Santos)遺址的考古,至今已挖掘教堂後殿牆基及墓區,共有一、二十具墓葬、呈祈禱狀的人體遺骸出土,其中有幾具已鑑定是歐洲人,另有十字架、皮帶扣、火繩槍子彈等西方文物。
在這樣的大歷史架構之下,很多歷史、文化的研究課題,包括大航海時代歐洲人對美洲、亞洲占領地的掠奪,文明對野蠻的省思,傳教與殖民、貿易的矛盾,以及不同族群與異文化的交流等,都成為小說的重要題材。
我還要杜撰小說的人物,以搭配歷史人物、串聯歷史事件,寫出我想說的故事,呈現雞籠早年的族群文化,彰顯人類珍貴的宗教情操。
小說中的男主角西班牙青年若望(Juan),女主角原住民女孩雨蘭(Ulan),都是我自然想出來的小人物。若望對國家、宗教有所疑惑,雨蘭純真、無私的心靈,讓若望感覺雨蘭是聖母瑪利亞的化身,啟發他走向活出耶穌的信仰之路。
因此,十七世紀在雞籠可能發生的「聖母顯現」(Marian apparition),成為貫穿整部小說的哏。
小說中引用的聖經經文,我採用華語天主教會最普遍的《思高聖經》中文譯本,與基督教聖經中文譯本不同。例如,基督教的「馬太福音」,在天主教稱之「瑪竇福音」。
一六三三年,日本德川幕府採取鎖國、禁教的政策,先是驅逐西方傳教士,要求日本信徒棄教,後來下令捉拿,天主教被迫潛入地下。因此,很多西方傳教士偷渡日本,為信徒主持宗教儀式,帶給他們信心。二○一六年,國際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執導、改編自日本作家遠藤周作同名小說的歷史電影《沉默》(Silence),就是描述當年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從澳門冒死偷渡長崎傳教的故事。
其實,在同一時期,西班牙道明會傳教士也從雞籠偷渡日本傳教,因此我也寫入小說情節。
當年,歐洲的軍人、商人、傳教士,前來亞洲的動機是為了3G:God, Gold, Glory。軍人和商人掠奪了殖民地,但個人和國家是否贏得了榮耀?歷史自有評判。那些為了傳福音而來的傳教士,卻留下因信念而奮鬥犧牲的故事,讓後人憑弔。
我自二○一五年開始收集小說的相關史料,發想小說的人物和故事。二○一八年,我擔任「社寮原住民歷史文化調查研究計畫」的計畫主持人,這是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專案計畫」中「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的子計畫,以文獻分析、田野調查的方法,重新研究和平島從史前到戰後初年的歷史文化。這項調查研究,更加強了我寫小說的功力。
此外,我也更加了解和平島在西班牙時期的地景及歷史場景。今天,和平島上的觀光景點,包括「社寮東砲台」、「蕃字洞」、「萬人堆」、「千疊敷」等,以及鄰近的「仙洞」、「旭丘」、「基隆嶼」等,引發我的文創點子,將之寫入小說中男女主角相會談話的地方。我希望讀者在閱讀小說之餘,也可以參訪小說寫到的「歷史現場」。
這部小說雖然建構在歷史文獻,但也有合理的文學想像。例如,當年記載西班牙人前往宜蘭、花蓮的資料很少,甚至沒有前往蘭嶼的紀錄,但西班牙人往返雞籠、菲律賓之間,經常航行臺灣東海岸,推測也去過蘭嶼,所以我寫入小說。這樣也可以解釋,蘭嶼原住民擁有銀盔,有可能來自西班牙人當年從美洲帶來的銀幣。
西班牙人在臺灣十六年,小說採一年一年的寫法,依序呈現十七世紀西班牙人在臺灣的歷史。以此來看,本書除了小說,也是歷史入門書。
我期待讓讀者感受一場文學、歷史、考古的時空之旅。
我也希望和平島考古中的「諸聖堂」,未來有機會在原地重建,並由道明會派神父進駐,成為實際的天主教堂。如此,一座復古的十七世紀西班牙教堂,將成為基隆獨特的歷史文化及國際觀光資源。
最後,我要講些這部小說能夠完成並出版的因緣。
南天書局創辦人魏德文:二○○八年某天晚上,我在路上遇見他,他手上拿著一本他剛出版的《西班牙人的臺灣體驗(一六二六—一六四二):一項文藝復興時代的志業及其巴洛克式的結局》(鮑曉鷗英文原著,那瓜譯),順手送給了我。這本書提供了西班牙臺灣史很多第一手史料。
中研院臺史所翁佳音:他是我的臺灣史私家顧問,我小說中的歷史根據,以及合理的文學想像,他說他可以背書。
臉友雷光潔:她信仰天主教,跟我談《沉默》小說,談神父的精神魅力。
中研院史語所林富士:他生前知道我嘗試寫歷史小說,遇到瓶頸,就教我不拘形式放手去寫,也可以把自己寫進去,寫到讓人以為一切都是真實就成功了。
小說家醫師陳耀昌:幾年前,他知道我想寫沒人寫過的西班牙臺灣史小說,就一直鼓勵我。我寫好之後,沒有把握,他主動要求閱讀,不吝給予肯定,並說他要推薦出版並寫序。
感恩在心,在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