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夜晚唯一的光芒

序

月亮是夜晚裡最亮的星。

　　和月亮相關的一些浪漫詞彙：

　　月暈、月波、月影、月令、月窗、月鏡、月羽、月朔、月宇、月覆、月魄、月棱、月闕、月杵、月離、月幌、月晦、月窟、月霽

　　我的生活絕大部分是由夜晚填滿的。

　　因為失眠嚴重地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苦不堪言，想起晚上要睡覺了，大概五個小時前就會開始焦慮，擔心自己無法好好入睡。大學時期的我，由於要兼顧打工和學業，體力和精神都非常重要，一旦睡不著，第二天就無法好好地進行一天的行程，搞砸了一件事就會讓自己更討厭自己一點。因為無法好好做事，也無法好好吃飯，導致我的生理和心理都就此崩潰，夜晚成了我的藩籬，我從此困頓於此，荒廢了日子。

　　印象最深刻的時候，是在韓國交換學生的過程中，住在國際學生宿舍十二樓，當時我已經好一些天沒有睡覺了，白天有必須要去做的日程，身體卻總是昏盲，腦袋裡像是有無數隻蟲蠍在蠕動蛀蝕著，黏稠凝滯。我很想睡著，可是卻忘記了睡著的方法，我是我的負擔和累贅，好像除了死亡，怎樣都無法逃離自己。

　　五月底，我還記得從十二樓的宿舍望下去，人可以這麼渺小，這麼渺小的身體裡面卻藏著那麼多銳痛。

　　在最想要離開我自己的時候，天上總是有月亮。

　　它好亮，它總是好亮好亮。

　　那晚的天上掛著亮晶晶的弦月，陪我一起經歷了好多形單影孤的日子，陪我走過了想死和想生的荒日。

　　因為那天弦月，我一直活到了現在。

　　聽說月亮的溫度起起伏伏，沒有被陽光照射到的時候表面溫度平均是負一百五十三度，可是那天晚上對我來說，這麼冷的月卻給了我那麼溫暖的陪伴。

　　而在很多個以後的日子，我仍然逐漸被夜晚淹沒，仍然無法逃辭失眠的牆垣，可是藉此，我學會了去愛那些不夠圓滿的事物。

　　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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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過錯，都要重新來過。

　　五月了。

　　該把長袖衣服都收起來。

　　習慣在夜晚生活的我，還是有點不習慣天太早的亮起來。

　　冬天的時候，到了六點多，天微微地發亮，有一個瞬間，會看到有光穿過黑暗，穿過夢境，穿過一些深沈的一切，照亮了窗欞，然後我知道自己要去睡了，可以去睡了，我不必害怕睡去，也不必害怕醒來。

　　春天比想像中的還要隱密。

　　就在這樣的夜晚更迭了季節，無聲地從立冬到歲晚，從歲晚到了立春，今天五月四日，立夏了。如果用天作為單位來數算，一年很長，用季節來計算，未來則太短。

　　立夏的夜，五點多幾分就會亮起來。

　　三四月的時候，我買了月亮的拼圖，拼了整整五個日日夜夜，天反覆地亮，夜也反覆地來，我常常覺得無聊，日出和日落不過是字面上的差別，白天跟黑夜也不過是換一個背景，所以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睡不著，我也可以醒不來。

　　五個日日夜夜之後，我把月球完完整整地拼好了，也裱框了，它放在我睡房的角落，是我睡前最後一眼和醒來第一眼會看見的事物。

　　一個大大的月球。當時我寫了日記，我說我登月了，我擁有了一個月亮。

　　人類是非常矛盾的生物。

　　夜晚太長，總是覺得心事太多。白天太長，卻總是覺得時間太多。

　　戲院推出了由英國國家劇院現場演出的《倫敦生活》，我特地提早預購門票。

　　它被改編成電視劇，也拿了很多很多的獎。每一次，當我對生活感到麻木的時候，我就會去看《倫敦生活》，去看故事中那個跟我一樣麻木不仁，卻快樂地過著每一天的女主角，我會想跟著她大笑，最後笑著笑著，就會跟著她大哭。

　　現場版《倫敦生活》跟劇集版有些微的不一樣。

　　她的咖啡廳有一位常客——喬，他是位老人家，他說：「我喜歡人，只是他們有時候會使我失望。」女主角說：「是的，人類的確很爛。」喬說：「不不不，人類是美好的存在，只是偶爾會犯錯。」

　　然後，她的好朋友說：「人類會犯錯，所以鉛筆後面才會有橡皮擦啊。」

　　是的，人總是犯錯，為了調整所有的錯誤，我們總是花太多的心思在抹殺一切的錯誤，信息可以收回，照片可以刪除，移除到垃圾桶中又可以復原，寫錯字了可以用修正帶，電腦程式可以按「上一步」，密碼錯了可以重新輸入。

　　因為人總是犯錯，錯了又錯，然後再後悔自己錯，或者後悔著自己的後悔，錯過了後悔的後悔，後悔著錯過的錯過。

　　可是人不是鉛筆，人也不是機器。

　　人生的歷程更不是手機相簿裡數千百張可刪除又可復原的照片。

　　人像是紙張，一頁又一頁的紙張，一本又一本的紙張，發霉的紙張、泛黃的紙張、被撕裂的紙張，而紙張被書寫了就不會再光滑無暇，紙張被揉過了就不再平坦，這才是人生。所以，我們所謂的重新來過，都只是翻了頁，而不是重寫。

　　人生不能重寫，人生只能續寫。

　　很悲傷。

　　故事中女主角犯了錯導致自己唯一的好朋友自殺，她的生活並不如意，和好朋友一起運營的咖啡廳經營不下去了，她的媽媽去世，和姐姐關係也不好，她對於性愛有狂熱的沈溺，她說：「我的身體是我擁有的全部了，是我僅有的全部。」

　　她搞砸了自己生活的每一個部分，可是她還在生活，仍然生活，繼續生活，繼續把未來變成現在，繼續犯錯，繼續翻頁，繼續試圖著重寫又寫錯，寫錯又重寫。

　　我好喜歡她。

　　我喜歡犯錯的人。

　　我喜歡犯了錯，依然願意往前走的人。

　　我喜歡犯了錯，知道自己的錯，並且敢於為自己的錯感到心痛的人。

　　她好美，犯了錯還繼續生活的人真的很美。

　　因為過於喜歡《倫敦生活》，以致我不想和任何人一起看它，我想自己去看它。

　　在看完的路上，大概是我這幾個月以來哭得太慘的一次。

　　我能想像自己的樣子，走在喧鬧無比的街道上，踩著高跟鞋，腳有點疼，可是我只能假裝自己意氣風發，那邊的綠燈只剩下十二秒，我必須筆直地小跑走過馬路，那看起來才算是大人的、成熟的、新時代的女性。可是我好難過，眼淚滑過臉頰，口罩被落下的淚水滲濕，我知道要是我停下哭，一定看起來極其狼狽，於是我沒有，我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越過馬路，走進人群，走進世界，我看起來那麼像我眼中那些毫不認識、如此平凡的陌生人，我知道我永遠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然後這樣渺小地度過或許在人生中只是短暫得像是一閃而逝的一夜。

　　紙張被書寫，紙張被滴濕，紙張又再被攤開，紙張又再被書寫。

　　就在那天，我寫下這樣的一段話，剛好呼應了劇中的台詞。

　　我很熱愛這個世界。

　　只是它偶爾讓我失望。

　　是的。

　　我們有一萬個討厭世界的理由，一萬個活不下去的理由，一萬個傷心到無法自拔的原因，可是僅此一件事，或者人事物，可以抵住所有嗒然若喪，就僅僅以此，一直熱愛下去。

　　我不知道要怎麼總結生活，或者人生，或者世界，這幾個那麼虛無卻又真實的字詞，不知道什麼才算是好或是錯，我不知道是不是獲得了某一些東西或成就後就能夠算是圓滿。有時候晴天對於某些人來說，陽光過於刺眼。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雨天就是陰暗和憂鬱的，不是每一個人在雨天的時候都需要傘。

　　所以我不知道怎麼去評論這一切，喜歡或不喜歡，圓滿或缺憾，擁有或失去。它們在某一種程度上都不過是相對應之物，而往往，這些相對的事情，都是同時出現的。

　　像是我覺得我的生命並不圓滿，但是遺憾，或許，也算是一種勇敢。

　　我喜歡這個世界啊。

　　喜歡這個世界，這麼殘酷，這麼殘酷，卻從不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