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兼融「大愛」與「小愛」,歷久彌新的經典之作
孫中興(臺灣大學社會系教授)
愛情人人會談,各有巧妙不同。
《愛的藝術》是我年輕時代讀過的一本印象深刻的書,也是我日後列入「愛情社會學」教學時的閱讀心得書單之一。
可是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當初看這本書的起因是對「愛情」在實踐上的困擾,還是對愛情的理論興趣,或是延續著我對於佛洛姆其他著作的閱讀興趣。書的內容我也沒辦法完全記憶,只記得當初看完覺得受益無窮。所以,我後來教授愛情社會學恐怕也融入了我對這本經典的理解和發揚。
這本書出版於我出生的前一年,所以也算是一本老書了。但是愛情是一個永恆的題材,再怎麼老的書,只要對讀者有幫助,就一定會永續流傳。這本書英文版不斷再版(這個新譯本有一篇英文版的2006年導論),這次在舊有中譯本之外又出版了新的中譯本,也證明這本書歷久彌新的經典地位。
先說一下「書名」。這裡中文書名翻成「愛」的英文原文並不是大家習以為常的love,而是loving,佛洛姆強調這是指「愛的能力」。至於「藝術」,應該是當時流行的相對於「科學」的概念,也蘊含著需要培養的一種人生或生活實踐的能力,而不是當成身外之物來研究。這也是佛洛姆所謂的「終極關懷」。這本書第一版發行時原來還有一個副標題:「愛的本質的探討」(An Enquiry into the Nature of Love)。大概因為書名已經更清楚了,所以這個副標題就被刪除了。
我個人覺得,佛洛姆的愛情觀有幾點值得特別注意:他強調愛情的主動性,其中主動的「施」比被動的「受」更重要。這也延續著基督宗教中「施比受更有福」的一貫信念。所以愛情不是被動地等待它的來臨,而是要主動地讓它發生;用愛來喚起愛的能力。
從愛情的理論上來看,這本書簡要提到了愛情的四種基本元素:照顧、責任、尊重和了解。可惜這四個要素的引用程度遠遠不如後來史坦伯格(Robert J. Sternberg)的「愛情三角理論」(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熱情、親密、承諾;或李約翰(John Lee)的「愛情色輪理論」(color wheel theory of love)三原色:情色愛、遊戲愛、親友愛,和三延伸色:瘋狂愛、神聖愛、實用愛,以及「依附(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的三種依附風格:安全型、焦慮型、逃避型,來得響亮。雖然佛洛姆沒有將「性」(熱情或情色)列入愛情四元素中,但是他認為佛洛伊德對於性的作用了解得不夠深入,而將性的觀念加以更正且更加深化地討論。此外,他對於親子之愛(特別是母愛)和愛的能力的討論也和「依附(戀)理論」有相通之處。這都是很值得我們省思之處。
在愛情的對象上看,這本書不止限於傳統愛情中所專注的「男女愛」而已,還包含著對家庭中的父母手足、對自己和對神的愛。簡言之,這本書兼融了「大愛」和「小愛」的討論,是一本涵蓋層面很廣的小書。
看西方人半個世紀以前寫的書,通常也會有時間和文化差距的問題,特別是對「同性戀無法達到傳統男女兩極性結合,所以是一種失敗」的立場,多少也展現了時代的痕跡,這方面的觀念應該是與時俱進。
這本書除了愛的理論之外,還強調愛的實踐。佛洛姆列出四項要素:紀律、專注、耐心、無上關注的態度。這是我們所有教愛情的人都有的共識,我們都希望這些理論能引導讀者發展出愛人的能力,面對一個更好的自己,找到適配的伴侶,並走向一個更好的人生。
最後說一下這個譯本除了通暢好讀之外,還收錄了幾篇對於佛洛姆本人愛的實踐的描寫,這雖然都不是書的正文,只是〈導論〉和〈附錄〉,卻可以幫助讀者對作者有更深入的了解。
最後的最後,秉持著和佛洛姆一樣的信念,我用我的八字箴言送給讀者:
平等對待
共同奮鬥
推薦序
孤獨療癒:重返心理學經典《愛的藝術》
鐘穎(愛智者書窩版主/諮商心理師)
如果你這一生只打算讀一本心理學的著作,那麼你就應該讀《愛的藝術》。
這麼多年來,我們持續受惠於佛洛姆的洞見,是他告訴我們:「愛不是一個對象,而是一種能力。」只有成熟的人能夠去愛,而不是把「共依附」視為愛。在這個心靈與物質分裂,個體與群體分裂,理性與感性分裂的時代,我們更希冀尋求一個完美的外在對象來使自己獲得完整。那些渴望有人能讓自己說出「You complete me.」的現代人,其實根本不知愛是何物?因為他們尋求的是自身失落的一角或讓自己滿意的物品,而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事實上,愛是一種源於潛意識的本能。健康的人都會本能地想與他人結合,想被他人理解,也會本能地去愛自己的父母與孩子。然而,讓愛停留於本能的層次是遠遠不夠的。佛洛姆讓我們知道,愛也是一種選擇。但此選擇有賴人格的成熟才能被自身所意識,否則我們不過是順從本能去愛,或順從社會習俗與自身條件去尋找對象罷了。因此我才常說,愛源於潛意識,卻在意識裡被完成。
很遺憾地,這個時代雖然大量地在談「愛」,但在我看來,這似乎是我們並不理解愛的證明。愛的本質並不是一種語言,它是一種尋求完整、同時也尋求獨立的本能動力。在深度心理學的語彙中,我們將之稱為「個體化」,那是我們追求整合內外在,追求成為獨特自我的一生歷程。
在這樣的歷程裡,我們不僅謀求與他人連結,同時也謀求與內在的黑暗面及異性極相互連結(例如男性連結自身的陰性面,或女性連結自身的陽性面),愛的本能推動了這個歷程,所以讀者們才會看見佛洛姆在書裡將之分為兄弟愛、浪漫愛、母愛、自愛、及宗教愛等不同面向來分析。究其原因,就是做為本能的愛的動力並不受制於對象,它唯一的限制是我們人格的成熟程度。一旦我們能夠去愛,我們就能在身邊發現可以被愛的人;反之,我們就會為遍尋不著「愛人」(也就是能愛的對象)而痛苦。
正因如此,愛也涉及了面對孤獨的能力。那能夠自處的人,才可能去愛,而非因為逃避自處所以去愛。佛洛姆認為,孤獨是人類焦慮的源頭。但我可以說,孤獨也是同理及慈愛的源頭。在最深層的孤獨經驗裡,我們才會知曉我與他人皆是平等的。我因為被孤獨所環繞,然後才明白他人與我有共同的處境。在那裡,我們與最深處的自我相遇,與「大我」相遇,然後愛才終於來到了最崇高的層次,也就是宗教愛。在這個層次裡,我們感受到個人和宇宙實為一體,人人皆是手足兄弟。由孤獨開始的經驗,終於又回到愛裡,而後貫串在個體化的過程中。
孤獨、愛、與個體化因此是一件事物的三個面向,在人短促的一生裡,對愛的尋求既讓我們與他人及大我連結,又讓我們成為真實無缺的自我。因此愛絕非一份寫完即丟的功課(或結婚後就毋須費心的幼稚情感),而是生命裡連續不斷的挑戰。當我們停止成長的同時,愛便從關係裡消失。它不是對他人的征服,而是深入自我的勇氣。這個過程永不止息,而這本書就是走入這個過程的起點。
這本書在臺灣首次出版時,譯者是著名的翻譯家與哲學家孟祥森。他的譯著啟蒙了好幾個世代的臺灣學子,其譯筆優美,選材深刻,堪為楷模。而今雖然哲人日已遠,但新一代的譯者卻絲毫不遑多讓,交替接力為國內的心理學立下標竿。特地說明這件事,是要告訴讀者們,這本經典承載了許多人的理想與願望,很高興您也成為這之中的一份子。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哪怕再下個50年,我們都還需要佛洛姆對愛的指引,那是一條無關他人,而是關乎自己的完整之路。當代的心理學已經過度地向自然科學靠攏,因此逐漸喪失了關照自身的能力。《愛的藝術》的重新出版因此成為所有關心人格成熟,關心自身心靈的每個人都感到雀躍歡喜的大事。請趕緊打開這本小書,讓愛的知識療癒您一直以來在關係中感受到的痛苦,使它陪伴您度過每個在愛裡徘徊猶疑的時刻!
推薦序
《愛的藝術》解答愛的問題
周慕姿(心曦心理諮商所心理師)
在一次談到伴侶之愛、不安全感與焦慮的講座時,有學員問我:
「如果我能夠愛自己、也能給自己安全感了,那麼,我為什麼還需要另一半?」
我想這或許是許多人放在心裡的問題:
「當我把自己過得很好,我為什麼還需要另外一個人?他的出現,難道不是為了彌補我內心不足的部分嗎?」
就像有句話說:我們尋尋覓覓,都在找尋曾經失落的另一半,這也就是為什麼愛情如此吸引人。
找到另一半、感覺對方是「對的那個人」,感受內心很重要的一塊被填補、甚至感覺到「天地化為零」,是許多人對愛情的印象。
但在過程中,我們又發現原本以為對的那個人,似乎哪裡不對,於是我們痛苦、掙扎、爭吵,然後離開,再去找對的那一塊拼圖。
彷彿找到這個人,就可以填補我們生命的缺口,完整我們這個人。
為什麼我們這麼需要愛?而愛,究竟是什麼樣子?
對我們而言,愛在我們生命中,又扮演了什麼意義?
怎麼「愛」,才能真正完整生命與另一個人的人生?而不會成為束縛與壓力?
所有關於「愛」的問題,幾乎都能在這本書獲得解答:《愛的藝術》。
《愛的藝術》是繼《逃避自由》一書外,佛洛姆非常廣為人知的一本經典。對於愛,佛洛姆認為這是一門「藝術」,「藝術」的意思,是必須學習理論、加以實踐,以及將這門藝術做為「終極關懷」—也就是一輩子的理解、深入思考與執行。
為此,佛洛姆先探討了:「為什麼人類這麼需要愛?」他從「分離感」討論起:
當我們被拋到了這個世界,面對一切的未知與不可控制,感受自己與世界的分離,對生命的焦慮感也因應而生,於是我們會希望找到很多方法,去解決這個分離感,以感受「合一」的安全感、安撫焦慮。
與一般的精神分析學家最大的不同是,佛洛姆具有社會經濟學的背景,這使得他會以更為宏觀的角度切入,了解人類對於愛的期盼與匱乏,是源自於哪裡,而又會用什麼方法去解決。
於是,他討論了許多很重要的概念,因篇幅限制,我在此節錄四點:
一、對於愛,很多人在意的是「被愛」,而非如何「愛人」。如此,我們會將重點放在「怎麼讓自己變得可愛」;對於「愛人」的技能沒有培養,使得我們會更重視「愛的對象」,認為只要「挑對了人」,愛就會無止境地一直存在。
但在「挑對了人」的思考上,受到商業、資本主義與消費換取幸福感的意識形態影響,我們卻又以「社會交換」的態度,去選擇自己「愛的對象」:夠漂亮、夠有錢、成就夠好、或是有足夠的外在條件等等。
在這種「等值交換」的概念下,「愛」,可說是奢侈而又稀罕的東西。
於是我們渴望愛,但我們的選擇,卻又讓愛離我們更遠。
二、愛的重點,在於「給予」。給予並非犧牲,而是能力的展現。我願意給予我所有的能力,去豐富你的生命,而又會因為這個「給予」得到一些反饋,這些反饋又豐富了我。於是,愛就在這中間滋生茁壯。
三、愛包含四個基本元素:照顧、責任、尊重與了解。在這四個元素中,佛洛姆花許多時間去定義、討論這四個元素如何緊緊相扣,缺一不可。在他清楚的說明中,我們才有機會釐清一些似是而非的想像與概念,越來越了解:愛,是怎麼存在於我們彼此之間。
四、愛,不只是愛別人,也是愛著自己。將自己當成一個人類,對自己照顧、負責任、尊重與了解。我們在這些愛中滿足,才不會找尋可以利用的人,用他來滿足自我的匱乏與需求。當愛變成了依賴、剝奪與利用,那麼,壓力與痛苦也隨之而來。
佛洛姆的這些內容,和我在我的著作中所分享的概念相當類似,但卻又更加全面深入,我從中也獲得許多助益,有許多文字,更是重複推敲。且此次木馬文化所推出的《愛的藝術》繁中版,除了《愛的藝術》原本的內容外,還有佛洛姆基金會編寫的三篇附錄文章,收錄了佛洛姆生前助理側寫他、有誰影響佛洛姆撰寫本書,以及佛洛姆書信的摘錄,希望讓讀者更了解佛洛姆的思想。
《愛的藝術》,一本談愛的經典著作,誠懇將此書推薦給大家。
推薦序
一部改變、激勵許多人生命的經典
郭重興(讀書共和國創辦人)
要把自己五十幾年前讀過的一本非小說文類的書拿起來重讀、重新出版,發抒感言,這一來一往的時間跨度,不也幾乎是自己這一生來的一個濃縮寫照,一幅速寫?
前陣子和去國也差不多就是五十年的高中死黨及其配偶聚了幾次。拜疫情之賜,他們倒有在台灣久待的打算。也又是拜疫情之賜,這下又想溜之大吉,回美國的那個家了。
這種事原也不足為奇,五十幾年前他們就是這樣子,而且是一批又一批,走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決絕。還好在他們出國前沒多久,我和其中兩個,一個就是這次見面的,另一個是死都不想回來的,在老家二樓的陽臺上拍了張照片,建梅幫我們拍的。照片中兩人都搭著西裝上衣,很體面,即將要走上各自人生一段不同的旅途。我們那一代人,尤其是上過大學的,大抵都是如此。我穿的是短褲,一件紅色開襟短袖棉衫,手還斜插在短褲口袋裡,看起來一派輕鬆,或只是對未來無從面對的無知覺?他們選擇去國,我選擇留在台灣。他們「從眾」的、告別了青春年華的階段。而我的階段,假如算有的話,還不知道界限在哪裡?我的折騰還不知道要捱多久?
但也不是一無所有。沒有文憑,但還有學校可讀。我不久也把學業給停了,結果是被徵調服了三年的大頭兵役,等到又回學校花了一年半把課上完,才發覺自己幾乎是真的什麼都沒了,只勉強贏了個「老書生」的雅號。
我當然會恐慌、會覺得孤立無援。建梅常笑我身上有股「無知的憨膽」,也許吧。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份「憨呆」多少有點依恃。因為像建梅這樣的女孩願意一直陪著我,不正表示我究竟不是一隻懶蟲。我的人生路走得那麼七轉八折,也是有一絲絲的道理,有那麼點積極的意義?
這次重讀《愛的藝術》,不禁要為自己五十二年前的「無知」汗顏。依據佛洛姆生前助手所言,《愛的藝術》是為學術界及「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撰寫的,但十九歲的我當然兩者都不是。可那不就是當年這本書能夠成為大暢銷書,並無可置疑的晉身經典之林的緣由?全世界的年輕人「如獲至寶」,從《愛的藝術》汲取智慧,尋求面對紛亂世界的指引,尋求每個年輕人都飽受煎熬的「愛情」問題的解惑妙方。
但如今,五十多年後,我會帶著過來人的「老到」,稍作補充的說,「愛情」問題不只是年輕人的問題,是每個人一生的問題,而且,是人生最重要的課題。
而且,我還甚至要說,當然就是這次重讀之後,相較於1950、60年代,二十一世紀的許多面向一定是佛洛姆更不樂見(他會悲觀害怕嗎?)。但他把《愛的藝術》給了我們,就像在上世紀美國的50年代和台灣的60、70年代,它鼓舞了整整兩個世代的年輕人找到了生命的價值和勇氣,面對價值更為多元(或其實更為單一?),商業帝國的網絡更牢牢把每個人裡裡外外都套得更密不通風時,《愛的藝術》毋寧是個密友、導師,或甚至是裝備心靈的武器。它不止可以保護你,也讓你獲得信心和尊嚴。
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十八、九歲的大一、二學生哪懂得書中那麼細密的有關宗教、精神分析的討論,但就是讀了,一來當然是作者的口氣、文字都那麼清晰、直接,簡直就像個長者般的親切。而且他的「解方」多有說服力。你、我的問題,關於愛情的焦慮、生命意義的迷途、周遭獨裁政治的偽善,原來都不是「真正」的問題。愛,原來不只是需求,不是要獲取,愛是給予。你只有能愛所有人時,才能真正的愛一個人,同樣的,你如果真的愛一個人,你也就能愛上所有人。
原來是如此,你必須先讓自己的愛充盈,然後才能夠給予,而從給予當中,你也得到更多的給予。於是更充盈,更幸福……
五十多年的人生也就這麼過了。《愛的藝術》書中許多精闢的討論也忘得差不多了。但留下來的那幾句話確實也伴我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實踐了多少?永遠是不夠的。這也是我相信《愛的藝術》值得一再以嶄新的面貌與年輕人晤面的緣故。它在上世紀50年代面世、60年代末引進台灣,改變、激勵了許多人的生命。它仍將永遠如是。一部經典。
導論
彼得.克拉瑪(Peter D. Kramer,《神奇百憂解》作者)
過去五十年,我們一直享受著這本小書的洞見、慰藉和啟發。多麼不同凡響的長跑啊!這幾十年來,心理學改變了很多次。佛洛伊德紅過又退流行。各式各樣的精神療法大盛一時又消失。藥物曾經改寫我們對情緒的了解,但它們也是一度閃閃發光之後就褪色了。在這段期間,佛洛姆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提供冷靜的忠告。什麼原因可以讓一本書經久不衰?
它的題材當然是居有一功。正如佛洛姆告訴我們,愛是我們所渴望的。愛定義了我們,是「人類生命難題的解答」。但每年都有許多談愛的書出版,唯獨佛洛姆這一本被翻譯成三十四國文字。
它的書名無疑亦有功勞。這書名沒有使用商業文化的語言,沒有使用現在所謂的時髦詞語。乾淨的書名保障了這本書後來晉身經典的命運。佛洛姆並沒有躲在自己的專業後面,沒有使用《愛的藝術之精神分析》這樣的書名。他態度大膽。他要直接和讀者面對面。
再來是書中的用詞。它實現了書名的承諾。佛洛姆說得很直接:「愛是一門藝術嗎?如果是,它就要求知識和努力。」我們會在一些簡練的措辭裡找到詩意:「沒有愛,人類連一天也不能存在。」偶爾,在他責難重商文化的時候,佛洛姆會突然開始使用比喻:「世界是我們慾望的巨大對象,是一個大蘋果、大酒瓶和大乳房。我們是吮吸者,永遠充滿期待又永遠失望。」
這番見解顯示佛洛姆之所以能夠吸引到每一個新世代的重要理由。他有著先見之明。他辨識出我們生活面臨的核心挑戰:如果我們的文化鼓勵自戀,我們又怎能指望超越我們的自我?如果這文化讓人異化,我們又要如何找到我們所渴望的親密、激情、協調,或佛洛姆所說的「透過愛而重新合一」?
隨著時光流轉,這些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商業精神公然污染個人領域。事業成功的男人莫不尋求一個花瓶妻子。近一半這類婚姻以離婚收場,而這部分是「買更貴東西」的誘惑所致:就像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價格那樣,就像每個人都可以按年輕、貌美、聰明、地位和財富(特別是財富)的程度而被定價的那樣。這種重新安排往往導致一些讓人感到空洞的婚姻。佛洛姆理解這種生活境遇。
佛洛姆還年輕時就展開批判。他1900年出生於法蘭克福一個正統派猶太人家庭,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知名拉比。佛洛姆的父親是葡萄酒商人,為自己的從商感到羞愧。回憶自己的兒時,佛洛姆說:「我小時候對那些把人生投入於賺錢的人感到很奇怪,而當有人在我面前承認他是一個商人,我會侷促不安。」十二歲時,他父親的一名員工點燃他對社會主義的興趣。他所受的宗教訓練讓他接觸到進步觀念:當先知的人除了透過話語,還必須透過行動來表達自己,關心人民的需要。但佛洛姆從沒有完全對正統派猶太人的社群感到自如。二十三歲的時候,他宣布自己反對錫安主義,理由是民族主義和全面的人文主義相抵觸。二十六歲那一年,為了象徵他和猶太教儀式的決裂,他在逾越節吃麵包。
這個時候,他已經從海德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他曾研習法律和宗教,但最終投入社會經濟學——社會學在當時的稱呼。他還認識了弗麗塔.賴克曼(Frieda Reichmann),兩人很快結婚。弗麗塔是精神科醫生,比佛洛姆年長十一歲,而佛洛姆就是在她的引介下接觸精神分析學的革命性領域。兩人的實際婚姻關係只維持了幾年,但佛洛姆對精神分析的興趣沒有中斷。
社會學的訓練背景讓佛洛姆後來認定佛洛伊德的理論狹窄和機械化。在他看來,很多佛洛伊德用天生本能解釋的現象都是由經濟力量、政治力量和文化力量引起。個人不是一個被壓抑所馴化的驅力的集合體。人是在社會結構內活動的社會生物。佛洛姆選擇和精神分析運動中的馬克思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站在同一陣線。他心儀的馬克思是早期的馬克思,也就是那個希望用更人性的經濟制度來取代勞動分工強加於人的束縛的烏托邦主義者。佛洛姆自己的論文題材涉及刑事、司法、宗教和道德。不晚於1930年代,愛也悄悄地潛入他的工作:對父系社會和母系社會的研究讓他思考母愛和父愛對一個小孩的不同影響。
在納粹的陰影下,佛洛姆為文談論獨裁政府和它們製造施虐狂者的傾向。他比佛洛伊德更早看出歐洲正在走向災難。1933年,他應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家霍妮(Karen Horney)的邀請訪問美國,不久後又移民美國。雖然總是保持批判性,但他熱愛自己的新國家。到了1940年代,他改為以英語寫作。
在美國,佛洛姆對古典精神分析的批判趨於尖銳。他在一九三九年指出:「(佛洛伊德)把人視為是一種受到本能強制但受到社會馴化的動物。他沒有任何自發性的範疇,例如沒有愛,沒有柔情,沒有喜樂,甚至沒有性歡愉—在他看來,性歡愉不過是緊張的解除。」在佛洛姆看來,精神分析家的工作包括把性格理解為一種對文化力量的回應,一如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從自我異化乃固存於資本主義。在精神分析的實踐方面,佛洛姆相信,為了對治現代人的負擔(大概也是所有時代的人的負擔),即為了對治分離性(separateness),治療師絕不可保持中立,必須強烈的介入。
隨著《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在1941年的出版,佛洛姆成為名人。在本書中,他設法弄明白人是怎樣透過加入極權主義或在平等社會中培養從眾性格而失去個體性。他宣稱,個體心理學理當是社會心理學的一個子集。人總是生活在關係中。
佛洛姆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他雖然身處一個意識形態的時代,卻不是一個意識形態者。他按自己的需要熱烈從猶太教、馬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取用觀念(後來又從道家和禪宗取用),但說到底,他是一位人文主義者。他勤勤懇懇地經營這個角色。他終生都把早上時光用於不能賺錢的活動:讀書和安靜思考。晚年他又用政治行動補充沉思諦觀,在反核和反戰運動中扮演領導角色。
佛洛姆是一個喜愛與人交往的人。他與精神分析和社會科學界的重要人物過從甚密,最著名者包括費倫齊(Sándor Ferenczi)、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理斯曼(David Riesman)和馬庫色(Herbert Marcuse)。他對女性的品味是兼容並蓄。和弗麗塔離婚後,他與霍妮有過一段情,也曾和紐約舞蹈界的凱薩琳.鄧翰(Katherine Dunham)與馬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交往。1944年,他和女攝影師赫妮.格蘭德(Henny Gurland)結婚,婚後專一忠誠,直到赫妮於1952年去世為止。這些女人有的比他年長許多,有的比他年輕許多;有的相貌普通,有的漂亮動人;既有白人,也有黑人。她們的共通處是個性強,聰明,對關心的事情熱烈投入。不過佛洛姆生命中的至愛是安妮斯.弗里曼(Annis Freeman),她是美國南方人和一位律師的遺孀,對國際政治深感興趣。五十中旬的佛洛姆用情信、親吻和誓言來追求她,此後的二十八年持續情深款款。正是這種承諾和熱情為《愛的藝術》設定了私人脈絡。
《愛的藝術》藉助了佛洛姆的全部體驗。我們是社會動物,因著我們的分離性而陷入焦慮。文化提供了消除這種焦慮的簡單和虛假方法:變得和別人一模一樣。它邀請我們消費同樣的商品、從事同樣的工作和訂定相同的目標,也就是透過從眾和不重要的微小差異來界定自己。但如果我們缺乏勇氣成為個體,我們就會永遠搆不著愛,因為「愛是在保存一己完整的前提下達成的合一」。愛不是拿取,不是出於不安全感。它始於給予:給予別人我們的喜樂、興趣、了解、幽默和憂傷,給予別人「所有活躍在我們身上的表達和顯現」。
對佛洛姆來說,愛是對商業理念的反抗。他特別看不起高級雜誌中那些把幸福婚姻形容得像是企業中階管理團隊的文章。他寫道:「這一類關係雖然潤滑良好,但兩人一輩子都是陌生人。」就連作為孤獨避風港的愛也是註定失敗。去愛首先就是張大雙眼和人類打交道。「如果有人想把他的客觀性保留給他所愛的人,以為他對其他人可以免除客觀,他將很快發現他在這兩方面都是失敗的。」
不過如果說佛洛姆是個批判者,那他的目的只是為了拯救一些可稱為「美國的」的原則。他認為愛是自主(autonomy)的一個面向,主張「愛鄰人如己」的誡命證明了「對一己的愛和對任何他人的愛是不可分的」。在佛洛姆看來,這個弔詭—個體性和融合的辨證— 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今日有些兩性理論家會更進一步指出,自主是一種太過陽性的價值觀。因為缺少了別人而感覺不完整並不是一種軟弱的表徵,反而是具有充分人性的表徵。不過,佛洛姆似乎也預示了這種觀點。他把男女合一視為一種理想,但男女合一又不只是一種與對方的合一。即便男女愛看似把其他一切排除在它的狹窄邊界之外,但它會「在愛另一個人中愛全人類,愛所有活物」。
佛洛姆接著解釋這要如何做到。就像宗教信仰一樣,愛是一種實踐。他如此描述其元素:紀律、專注、耐性和對愛的藝術的掌握。我們必須成為怎樣的人?我們必須持有何種態度?就像自由一樣,愛需要勇氣。愛是一種我們能夠在自己身上培養的能力。然後,即便「資本主義的基本原則和愛的原則確是格格不入」,我們仍然可能找到去愛的空間。
這些結論聽起來很有道理。它們超越了佛洛姆在二十世紀中葉參與的衝突 (例如社會主義內部和精神分析內部的爭論),因為佛洛姆超越了它們。為什麼《愛的藝術》能夠留存下來?因為我們知道佛洛姆切中要害:我們無法透過懶惰地屈服於文化的誘惑而找到愛。我們擺盪於遷就和侵略性之間一樣毫無用處。想要改變我們所得到的愛,我們必須改變我們給出愛的能力。
但這本書能夠保持長青,也是因為佛洛姆的人格個性。它的題材、書名、意見、願景和主旨——作為讀者,我們發現這些元素來自一個關心我們的人。佛洛姆從來不會奉承。他知道我們的弱點,知道什麼正處於危險中。但他同意我們的目標:同意愛至為重要,不是某些膚淺的看法可以取代。他曾經親歷過這個問題,用一些他珍視和他自己具備的特質(特別是他稱為「客觀性」的洞察力)來處理過它。最後,我們會在五十年後繼續讚譽《愛的藝術》,是因為當我們讀它時,會發現有一個不同凡響的身影在其中。佛洛姆的傑出之處不只是富於智力,甚至不只是富於智慧。這本書的各方面都流露著被佛洛姆推舉為無以上之的那些人格特徵:自覺、謙卑和勇氣。這就是他的論證的證明之所寄。聽著這樣一個人說話時,我們感覺受到挑戰、受到支持和感覺被愛。
——寫於2006年
前言
讀者如果抱著愛的藝術是容易學會的心態讀本書,將會感到失望。因為正好相反,本書的目的是要顯示,愛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縱情享受,並非與人的成熟程度毫無關係。它想要說服讀者,除非他們設法以最積極的方式發展自己的整體人格,因而達到一種生產性取向(productive orientation),否則他們任何去愛的企圖都註定失敗。另外,如果沒有愛鄰人的能力,不具備真正的謙卑、勇氣、信仰和紀律,就不可能得到愛的滿足。在一個這些品質極其罕有的文化中,愛的能力也必極其罕有。不信的話,人人都可以撫心自問,他看過多少真有能力愛人的人?
然而,愛是困難的,不代表我們有理由在困難面前退避三舍,不代表可以不去努力認識獲得愛的條件。為免不必要的複雜化,本書努力避免使用專門術語。出於同樣理由,我也盡量少引用討論愛的文獻。
但另一個問題是,我沒有找到完全讓人滿意的解決方法,也就是我無法避免重提我在以前的著作中提過的一些觀念。熟悉拙作的讀者——特別是熟悉《逃避自由》、《自我的追尋》(Man for Himself)和《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三書的讀者——將會發現,本書有很多觀念在這些前作中出現過。但《愛的藝術》絕不是昔日作品的摘要複述。這書有很多新的見解,而即便是舊見解,有時也會是從一個新的角度切入。這不奇怪,因為這些見解都是圍繞著一個題目打轉,也就是愛的藝術。
——埃里希.佛洛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