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由嚴謹理性支撐的狂野感性
知道林雋是在二○一九年從K2回國後,某日在攀登朋友的群組閒聊。
「欸,有個臺大的前陣子solo馬特洪耶!」
「幹真假,這麼猛!」
「幹嘛那麼想不開,是沒朋友膩!」
大概是諸如此類的幹話。
幹話歸幹話,我卻明瞭,這年輕人不簡單。
那年,我們一行人來到馬特洪腳下,憑著生疏的阿爾卑斯經驗,攀附在本書描摹的那條,如龍背的巨大稜脊上。日正當中時,我們在祂的山巔擊掌,隨後就在巨大的金字塔形陰影下,垂降進入暗夜,回到山屋已是晚間九點。除了山屋並無營業只能煮泡麵果腹外,我與林雋最大的差異是,我有三個夥伴一同經歷這一切,而他孤身一人。
那兒岩石的節理、雪層的觸感,以及空氣中的寒凍,在今日回想起來依舊鮮明。但同時我更清楚,要在這年歲,單槍匹馬的殺上這座崢嶸的角峰,需要的可不只是一股子盲目的憨膽。
但潛藏在那稚氣面龐下(對,我有跑去偷翻他的臉書 XDD)的具體是些什麼?我不甚明瞭,只知道那是同樣年紀的我所不具備的。
不久前,接到林雋的陌生訊息。關於這本書,以及這篇推薦序。
翻開書稿,林雋的文字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真誠。他真誠地呈現了那年紀所有的憤怒、迷惘,以及對探索世界與證成自我的衝動。沒有太多包裝。
那些掙扎、那些決絕的出走;那些對生命在鋼索邊緣的反思、對登山意義的探問,都讓我彷彿與二十多歲的自己重逢。腦中彷彿響起搖滾國歌,Nirvana 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而當我閱畢正文,打開另一篇獨立的〈附錄〉檔案,卻發現在抒情、看似漂泊隨興的文字背後(通常文字反映性格),是精準周詳的資料蒐集狂。是啊,登山從來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尤其是門檻頗高的技術攀登。若天真如林雋在夏慕尼邂逅的李睿,幾條命都不夠用。
由嚴謹理性支撐的狂野感性,是一個優秀登山者的潛質,我希望這能帶著林雋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登山這條路還長,還有太多追尋等著我們。說不定哪天,會同行一段也不一定。
張元植(臺灣新生代登山家)
自序
外婆教會我的最後一件事
二○一九年,升大三前的暑假,我進行了一趟瑞士馬特洪峰(Matterhorn)之旅。就我所知,自序通常是寫和書本身有關的內容,或是談談創作理念,但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主角是我的外婆,和馬特洪峰多少有些關聯。
這次旅行我拍了不少照片,隔年暑假辦了一場「與山的一支獨舞」攝影展。籌備之初,我想請外婆在開幕會上說一段話。起先她覺得不好意思而有些抗拒,但我知道她只是半推半就。最後,她還是答應了。
開幕會當天,外婆與家人一同前來。致詞時,她拄著拐杖,從人群中緩緩走向講臺。她接過麥克風的手,因為疾病的關係而有些無力,但仍神情自若地一手扶著桌子發言。我看見她眼中的光芒,這是她第一次站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
「爬上那座馬特洪峰的山頂,你站的所在,比飛機還要高。」外婆沒有特別準備,卻能吸引大家聚精會神地聽,笑中含淚。
我事後跟她說:「外婆,它沒有那麼高啦!」她則哈哈大笑回答:「這哪有關係?飛機是用汽油送上去的,你是用手腳爬上去的,當然是你比較高啊。」
看起來,能站在臺上和大家講話,她相當開心。這份光榮感雖然微不足道,但仍給她留下愉快的回憶。
在上大學以前,只有春節初二回娘家和母親節時,家人會與外婆一起聚餐慶祝。除此之外,我和外婆的生活少有交集。我在臺中,她在臺北,居住的距離使我們沒有特別親近。
後來我到臺北讀大學,離外婆家不遠,她偶爾會打電話關心我,我也會去找她吃飯。
當外婆得知我會在宿舍裡煮飯,每隔幾週她就會提著裝滿滷肉醬汁和青菜的保溫鍋,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學校側門,也不管我到底有沒有在學校,只想著要把熱呼呼的食物送到我手裡。個性直率的外婆這一點和我很像,總是先做了再說,是個行動派的長者。
大三時,外婆就醫發現癌症,且是末期,再也去不了別的地方,遑論帶食物給我。以前,我認為外婆的身體在同年齡的老人中算是十分硬朗的。篤信佛教的她,在我攀登馬特洪峰時,還多次到龍山寺為我祈求順利平安。
當母親通知外婆我已經順利登頂,也安全下山時,外婆還說:「菩薩有保佑,真好真好!我再去廟裡面給菩薩感恩多謝!」
馬特洪峰之行,母親支持我,連外婆知道時也沒有講什麼「危險啊!不要去!」之類的話,反而直說少年出英雄,回來了再帶我去吃東西慶祝。她們和傳統的長輩不一樣,是打從心底相信我會平安歸來。
外婆年輕時家境富裕,外曾祖父是臺中大甲的油商及堪輿師,所以我覺得外婆有不同於一般長者的優雅,也重信諾。但再次看見外婆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病房,臉頰消瘦許多,面色也不如幾個月前紅潤。
「外婆以後沒辦法再送滷肉過去給你,也不能和你一起去吃紅豆餅,抱歉外婆失約了,要記得將舅媽的鍋子拿回來還她。」這是她發給我的最後一則訊息。
展覽結束後一個多月,外婆的病情急轉直下。她就像陷入流沙的駱駝,越是掙扎想要活下去,就陷得越深。最後,病魔的摧殘使她身心俱疲,日日夜夜產生譫妄症,總是說著有人要來帶她走。
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母親來電,平靜地說:「現在過來,要跟外婆道別了。」這天稍早,母親一直和主治醫師聯絡,推測外婆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久撐。她趕往龍山寺求籤,籤詩寫著:「路險馬行人去遠,失群羊困虎相當,危灘船過風翻浪,春暮花殘天降霜。」她明白了,馬上趕往醫院,決定當晚接外婆回家。
我抵家時,在玄關看見母親的眼眶紅腫泛淚,阿姨和舅媽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穿著西裝的禮儀人員已經到場。我錯愕得不知如何反應,因為從來沒有這麼親近的人從我生命中離開過。
母親說,救護車將外婆從加護病房載回家後,戴著氧氣罩的外婆一看到熟悉的天花板,神情立刻放鬆,憋屈的嘴角也拉成琴弦般的水平。她知道她回家了。
我們家的人一向堅強,或可說是好強,但這時的外婆無比虛弱地躺著,維持器也阻止不了她的呼吸一點一滴地減弱。就像森林中最強壯、孕育最多生命的那棵巨木,慢慢地被蟲蛀空一樣。
我走到床邊握著她的手,雖然仍有些溫度,卻毫無神經反應。我知道,這是最後和外婆說話的機會了。「外婆,我來看妳了,妳要安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媽媽、姊姊,不要掛念我們,好嗎?」外婆睜眼望著天花板,像是要看穿水泥屋頂。她要離開這座不屬於她的城市了。
從外婆離世到告別式的這段期間,我用相機記錄了許多她安詳的永眠面容。看著曾經活蹦亂跳的外婆回歸塵土,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記錄死亡。
原來死亡不只是停止呼吸這麼簡單。它代表往後的日子都只能透過記憶去找到一個人。當記憶消失,這個人也就永遠告別了。
而登山就是一件離死亡很近的事。在我登頂後一週,就有兩位登山者罹難。當我想像他們走過有我留下足跡的道路,他們的死亡無形中便和我產生了連結。我可能會因為登山而死亡的事實,重擊了我的自信。
在本書一開始記敘我的外婆,描繪親情與死亡,是想說明冒險從來不只是個人之舉。外婆教會我的最後一件事,是風險代價的真正意義。
我在攀登馬特洪峰成功後,給自己寄了一張明信片,對自己說:
「只有冒險才叫活著,只有活著才能繼續冒險。」
外婆八十二年的人生冒險結束了。也許此刻她正在「比飛機還要高」的那個地方看著地球。
未來她也一定會看到,登上其他高山的我。
林雋
二○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