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共生共榮其樂融融
謝佩霓(資深藝評人、策展人)
那一夜,我們不說相聲,我們來說故事。2020年「林格倫紀念大獎」(Astrid Lindgren Memorial Award, ALMA)的韓國得主白希那(백희나, Baek Hee-na, 1971-),這次為我們講的是一棟小動物們聚居的七樓小公寓,在冬季某個夜幕低垂時分發生的一段故事。
一隻遺失襪子帶動情境喜劇
如同一齣簡潔無贅卻富感染力的典型「情境喜劇」(Sitcom),劇情的串連及圓滿落幕,都仰賴接二連三的偶然。萬般皆緣分,彼此相應相生,迴向可以擴散,未必僅限於彼此之間。善因激起善緣結出善果,最終成就了圓滿的皆大歡喜。一隻襪子作為關鍵道具,環環相扣觸發出種種橋段,最後隨著情節推進,串起整條故事線,確實是十分高明的巧思。
我們洗濯晾晒衣物之後,常常遇到一雙襪子偏偏少了一隻,翻箱倒櫃裡外遍尋不著,襪子最後往往莫知所終,再也湊不成雙。這是人人都經驗過的失落和挫折,然而白希那以別出心裁的奇思異想極大化地翻轉了遺失襪子的價值。一堆單一的襪子,自然永遠配不成對,然而只要不執著於同類同花必需永遠雙雙對對,一經重新配對,嶄新的組合一樣足以帶來溫暖。
各家經本本難念,動物莊園真可愛
呼應構思布局的精心安排,也表現在公寓居民的組成上。除了狗兒夫婦,其餘都是王老五、老小姐、寡婦、單親爸爸等等,每一戶都是孤家寡人。這樣的設定反映的正是如今再也無從漠視的社會現實,事實上集合住宅裡的左鄰右舍,一如書中的動物們,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儘管如此,看似形單影隻的他們絕不寂寞,因為各有依存的夥伴關係,互信互諒,一團和氣,恐怕反而更勝於冷漠的人類「動物莊園」。
白希那刻意在書中不斷柔性顛覆我們既有的偏見。比方說狐狸先生一派佛心來著,因為他宅心仁厚,不忍傷害任何動物,以致始終挨餓。這與制式形象大異其趣,同時隱喻了一棟集合住宅蓋得再好,仍得有好門房,才能護佑住戶平安。狐狸先生與山羊大伯之間,友情篤實,這樣的假設也徹底打破了食肉猛禽與馴良家畜勢不兩立的成見。
誠然,不是所有人都像本書中這些共賦同居的動物一樣幸運。現代人的生活趨於都會化,居住空間寸土寸金,想要獨門獨戶、自立門戶,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公寓林立,群居生活的品質如何,不僅得靠管理員維繫,更由鄰居是否為芳鄰來決定。一旦遇上惡鄰居,便是永無寧日的惡夢一場。
寄居公寓,一戶戶門對著門、牆連著牆;別人家的地板,就是自家的天花板;大廳、天井、頂樓,都是公用;通風口、排水孔、電梯井彼此互通,這樣難捨難分的脣齒相依,必定禍福休戚與共。再小的波動、事件,小公寓裡的每個人肯定無法置身事外,「各人自掃門前雪」再也不可能,唯有相互支應才是上策。
種類不同的物種有著各自的習性,平素各取所需,必要時卻能將心比心,互助互補。所以,時髦愛美的短毛斑馬小姐,會幫助長毛的綿羊阿姨梳理儀容,耐心尋找失物,而鴨子奶奶會為單親的白兔先生,在白天悉心扶養一窩小兔崽子,以便他能維持家計兼享天倫之樂。儘管無涉黑貓宅急便,黑貓快遞員飛車外送來的三層黑森林蛋糕,與其外貌相仿,讓人會心一笑,也是一絕。完美的甜點為大餐畫下完美句點,也讓一度大失所望的葷食者因為茹素者的貼心喜出望外。
白希那筆下的異曲和同工
有別於《奇怪的媽媽》和《奇怪的客人》,白希那這回讓動物上位,人與神雙雙退位。既有的寫實風格未改,作為「註冊商標」的紙黏土人類卻不再擔綱領銜,主角改由親手縫製的填充動物偶們取而代之,倍添溫煦的手感。各個動物的原型設計,筆者認為與許多早期插畫、卡通、動畫的經典人物相關,像活潑善良的斑馬小姐,猶如瑞典童書泰斗林格倫的主角紅髮條紋長襪女孩皮皮(Pipi Langstrump)的化身;鴨子奶奶彷彿「鵝媽媽」,和過動的兔寶寶熙熙攘攘,不禁教人聯想起老牌卡通片《樂一通》(Looney Tunes)裡的歡喜冤家達菲鴨(Daffy Duck)與兔巴哥(Bugs Bunny)。又或者,不妨說《昨天晚上》好比韓版的童話《地板下的小矮人》(The Borrowers, 1952)、動畫電影《借物少女艾莉緹》(The Secret World of Arietty, 2010),白希那化身成瑪麗.諾頓(Kathleen Mary Norton, 1903-1992)、宮崎駿(Miyazaki Hayao, 1941-),編導出一齣溫馨家庭喜劇,訴說微型世界裡的居民如何相知相惜,互通有無。樂天的麻雀小姐四處流浪,儘管只能勉強維持溫飽,依舊不忘為一樣寄人籬下的老鼠太太送上最應景的年節禮物。一如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童話中的王子,看盡人間悲涼,傾己所能央雀鳥捎去點滴財富,只圖底層人可換得溫飽與快樂。
《昨天晚上》是則現代都市寓言,而「擬人化」從來都是寓言的慣用手法。於是,繪本中的每一隻動物都象徵著個性、習性不一的人,描繪著眾生相,而他們彼此的互動也就看盡人生百態。沒有血緣的陌生人,反而離我們最近,與我們最親。如此提點出原生家庭和樂融融的難得,甚至不可得,與是枝裕和(Kore-eda Hirokazu, 1962-)贏得坎城影展金棕梠獎的名片《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 2018),旨趣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眾人羈旅於城市討生活,想要兼顧自我大我、求工作家庭兩全談何容易。「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狗窩。」(East, west, home's best.)這則英文俚語,道盡眾人對家的一致渴望。不同個體選擇共組核心家庭,取決於主觀認同而未必依賴血緣,何況原生家庭的千般無奈與萬般遺憾,反倒可能在重組家庭中相濡以沫,讓美滿幸福得償宿願。
人浮於事,世間冷暖自知,然則時局再嚴峻,天氣再冷,感情均可為之加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一棟小小公寓,由於處處洋溢著濃郁的友情、親情、愛情,因此成為一座模範的幸福公寓。任何住戶有幸寓居其中,即使人在冏途、蝸居陋室,也會因為有左鄰右舍相依為命而能共生共榮。
狗兒伉儷夫唱婦隨,一開始引吭高歌〈耶誕鈴聲〉迎接佳節將至,末了則高唱〈我的家庭真可愛〉畫上休止符。耶誕時節是感恩的季節,昨天晚上,就是平安夜。或許,作者發乎至誠想說的正是:即使我們各自的出身不同、背景不一,只要相親相愛,每一個晚上,都是平安夜、聖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