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武雙全的亡國之君:隋煬帝的功過評價再定位
朱振宏 國立中正大學歷史系教授兼系主任
說到中國歷史,人們經常將「秦漢」與「隋唐」進行參照比較,不僅是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強盛輝煌的王朝代表,也是因為秦、隋國祚雖短暫,但都結束此前長期分裂割據時代,下啟漢、唐盛世基業。毛澤東在〈沁園春•雪〉的下闕中曾評價中國歷史上幾位著名的帝王「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作為亡國之君的隋煬帝自然是未入毛澤東的點評。然則,論性格,隋煬帝卻是文采與風騷兼俱;論武功,隋代疆域最為遼闊的階段,也正是在隋煬帝的大業時期。唐修《隋書》,評價隋煬帝云:「地廣三代,威振八紘,單于頓顙,越裳重譯。赤仄之泉,流溢于都內,紅腐之粟,委積於塞下」(《隋書•煬帝紀下》「史臣曰」)。有學者曾說過:秦始皇做過的事,隋煬帝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沒有焚書坑儒;隋煬帝做過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唐太宗沒有開運河。然而,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譽,隋煬帝卻落個萬世唾罵的惡名。
國內外有關隋煬帝傳記著作不少, 隨著2013年江蘇揚州曹莊隋煬帝墓的發現,對於隋煬帝的功過評價,又掀起一波熱議。 袁剛先生的《隋煬帝傳》是筆者管見國內外有關隋煬帝傳記中徵引史料最為豐富,讀後極具啟發性的一部歷史人物傳記。除「引言」與「結語」外,全書共分十章、三十四節、七十八目,約五十六萬字。第一章介紹隋煬帝楊廣的家世、出生與時代背景。第二章敘述楊廣青年時代北禦突厥、南平陳朝與安輯江南事蹟。第三章論述楊廣如何由坐鎮江都,歷經十年苦心經營,從晉王最終被立為儲君的過程以及在「仁壽宮變」所扮演的角色。第四章談及煬帝即帝位後,進行包括營建東都、掘塹、置關防、築長城、開運河等一系列浩大工程。第五章講述煬帝在位期間的文治特色、改革目的與創新項目。第六章綜述煬帝多元的興趣與非凡的才華。第七章探討煬帝巡遊各地與大業年間對外關係。第八章分析煬帝三征高麗的原因與造成的結果。第九章討論雁門事變後煬帝避居江都、各地割據勢力的相互競逐,以及「江都宮變」煬帝被弒。第十章藉由唐朝「亡隋之轍 殷鑒不遠」作為總結。結束語的標題「莫道有才能治國 須知亡國亦由才」,畫龍點睛的蓋棺隋煬帝的歷史定位。
綜觀上述可看出,本書全方位、系統性的介紹隋煬帝的一生,囊括與隋煬帝相關的所有內容,特別是有關隋代歷史上極具爭議性的議題,書中都有深入的論辯分析,並迭出新意,茲略舉數例以明之:
釋疑:關於隋煬帝的出生時間,《隋書》、《北史》與各類史書,均無明確記載,要知道《隋書》修成於唐太宗貞觀十年(636),距隋亡不及二十年;《北史》完成於唐高宗顯慶四年(659),距隋煬帝被弒亦僅四十年,主持《隋書》的魏徵、顏師古、孔穎達;纂修《北史》的奠基與完成者李大師、李延壽等人,皆生活在隋朝,可說是當時人記當代事。然而,相較於隋文帝楊堅的出生時間,《隋書》與《北史》都有清楚詳實的記載,反觀時代更近的隋煬帝楊廣,則含混不清,著實令人不解。作者指出唐初君臣論政的核心是「以隋為鑒」,站在官方立場,將隋煬帝作為反面教材,極力突出隋煬帝的昏暴無道進行貶責,修史材料的取捨,有意無意抱有偏見,煬帝生日的失載即與此政治意識有關。也就是說,明知而不載,反映初唐修史者對隋煬帝的極度蔑視。同樣的,史書對於煬帝與蕭后的婚期和婚禮缺載的原因,也應作如是觀。
辨誣:開皇九年(589)平陳後,對於如何處置寵冠后宮、以鬼道迷惑陳後主的寵妃張麗華,《隋書》與《北史》的〈高熲傳〉云:「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而高熲「乃命斬之,王甚不悅。」;司馬光《資治通鑒》甚至記載楊廣因此變色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必有以報高公矣!由是恨熲。」。作者認為楊廣在奪得帝位前一直是矯情飾貌,況且母后獨孤氏最恨好色納妾,楊廣不可能如此敗壞自己的名聲和功業。且《陳書》和《南史》的記載正好相反。《陳書•張貴妃傳》:「晉王廣命斬貴妃,牓於青溪中橋」;《南史•張貴妃傳》:「晉王廣命斬之於青溪中橋。」,都肯定張麗華是楊廣下令處死的。《陳書》的作者姚思廉之父姚察,當時正在陳朝任官,對隋滅陳時建康的情況比較清楚,後來唐人許嵩所撰《建康實錄》就沒有依從《隋書》、《北史》的錯誤,明確記張貴妃為晉王楊廣所殺。是以,有關楊廣欲納張麗華一事,此為唐初史臣有意貶隋揚唐,醜化隋煬帝的曲筆。這也提醒我們,舊史對隋煬帝的記敘描寫,存在著很大的失實失真與醜化,我們在運用這些史料時,更應秉持謹慎的態度甄別評估。
質疑:《資治通鑒》記載,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八月獨孤皇后崩逝後,時任太子的楊廣「哀慟絕氣,若不勝喪者;其處私室,飲食言笑如平常。又,每朝令進二溢米,而私令取肥肉脯鮓,置竹筩中,以蠟閉口,衣襆裹而納之。」。作者認為獨孤皇后是楊廣的政治靠山,是謀奪儲位主要支持者,對於母后支持自己成功奪嫡,楊廣是感激不盡的;母親的死,楊廣不但失去了政治上的堅強後盾,而且將直接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反對力量,能否順利繼嗣接班,也成了問題。是以,楊廣恐未必如《資治通鑒》所言表面悲痛欲絕,但在自己府內卻談笑如常。且《隋書》、《北史》皆未見此記載,此乃司馬光據小說家言。
辨偽:關於隋煬帝營建東都洛陽,《資治通鑒》取杜寶《大業雜記》的說法:「章仇太翼言於(煬)帝曰:『陛下木命,雍州為破木之衝,不可久居。又讖云:『脩治洛陽還晉家。』帝深以為然。」。要知道章仇太翼原為廢太子楊勇的門客,又在仁壽宮變前參加柳述集團,反對楊廣,怎麼會在煬帝剛即帝位不久,便出現在煬帝身邊,成為煬帝的親信?而煬帝竟由他一言而產生遷都的效力。司馬光不採正史詔令,代之以野史小說,此乃企圖寓褒貶善惡於敘事之中,用以貶低隋煬帝的政治眼光和才能。
比較:我們知道隋文帝與隋煬帝都崇尚佛教,然兩帝對佛教的態度是不同的。作者指出隋文帝尊佛重在修功德,並不研習佛教義理,其所推崇乃北方風格的佛教,注重修、造像等宗教實踐,而少究經義。隋煬帝信佛但不佞佛,三教併重以儒為先,既修功德更重義理,所推崇的是南方風格的佛教。隋文帝對佛教迷信至深,認為得天下、統一天下是由佛教之力;煬帝卻是尊佛但不迷信,重視佛教戒律,嚴格限制度僧與建寺數量,佛教必須納入政治控制之下。書中對煬帝和智顗和尚以及天臺宗、三論宗的關係都有詳細的論述。
評價功過:本書在第一章、第五章、第十章,以及文末的結語,用了不少篇幅討論如何對隋煬帝的功過進行評價。作者不是對其行事進行量化,也不是空泛的以「功大於過」或「過大於功」簡單描述。隋煬帝不似一般亡國之君,貪圖個人享樂而無所作為。事實上,隋煬帝心懷聖王志業「慨然慕秦皇、漢武之事」(《隋書•煬帝紀下》),而其興辦的各項工程,多可視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大業之政一件一件地看都是德政,符合時代要求的大好事,但加總起來,就成了人民難以承受的大暴政。何以如此?隋煬帝之所以列為暴君、之所以謚號「煬」,其暴就在於濫用權力,不恤民力;其「煬」就在於「去禮遠眾」、「逆天虐民」,忽略統治下人民的生存狀況。評價帝王功過,不在於帝王身懷多少才能,不在於成就多少帝業,而應著眼於為直接統治下的人民生存狀態,帶來了甚麼影響。換言之,作為衡量判斷是否為有德之君,就是考察他是如何對待人民生存為首要關鍵。
除上述外,袁剛先生對於煬帝營建洛陽、修築運河、在位期間馬不停蹄的巡幸各地的原因,都有深入的討論和精闢的見解,而不是單純以「好大喜功」、「剛愎自負」一筆帶過。在結語中,袁剛先生從明君、暴君、昏君、庸君四類,綜合比較北朝末年到初唐的十二位帝王,也著實發人省思!
本書的另一大特色是對史料的蒐集運用。史載,武德四年(621)五月,唐平洛陽王世充「得隋舊書八千餘卷,太府卿宋遵貴監運東都,浮舟泝河,西致京師,經砥柱舟覆,盡亡其書。」(《新唐書•藝文志一》),由於舟覆使大量典籍湮沒不存,造成唐朝初年修纂隋史時,資料嚴重匱乏,也為後世研究隋史者,常有史料不足之感慨。袁剛先生則是窮盡文獻典籍,本書所徵引的史料,除了正史、隋唐筆記、詩文、唐宋所編各種文集、類書外,還廣泛蒐羅釋家佛典傳記,諸如:《善見律毘婆沙》、灌頂《國清百錄》、《隋天臺智者大師別傳》、道宣《廣弘明集》、《續高僧傳》、《集神州三寶威通錄》、《集古今佛道論衡》、法琳《辨正論》、士衡《天臺九祖傳》、志磐《佛祖統紀》,又兼及石刻史料(如趙明誠《金石錄》、王昶《金石萃編》)、歷史地理(韋述《兩京新記》、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宋敏求《長安志》、徐松《唐兩京城坊考》、畢沅《關中勝蹟圖志》)、敦煌文書(斯坦因「敦煌漢文文書第613號」)、明清小說(袁於令《隋史遺文》、齊東野人《隋煬帝豔史》、褚人穫《隋唐演義》)等不一而足,將能利用的資料,竭澤而漁、網羅殆盡,又參考撰寫期間中外學術界的研究成果,真正做到傅斯年先生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的精神。此外,書中另一亮點是,各章節適時運用隋煬帝的詩文,以及大量徵引唐朝與後人對隋煬帝的詠史詩,使讀者更能生動鮮明瞭解隋煬帝的性格。書名雖然是《隋煬帝傳》,但涉及內容涵蓋整個隋代,甚至上溯至西魏、北周,下延至初唐時期,也可以將本書視為一部簡明版的隋朝通史。
受限於導讀的篇幅,不能「劇透」太多,本文僅能就書中精彩的篇章,挑選其中一、二,進行概略性介紹,有興趣的讀者自可細細品讀,或進一步參看書評, 相信對隋煬帝會有不同的認識與全新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