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們的比基尼

前言

第一部再見臺東

第二部再見馬曜

第三部再見淑女

第四部乳房．再見

第五部聽你在放屁．再見

結語臺東．再見

 

 

　　這是一本作者有意識的帶著「女性主義文學」使命與任務書寫的兒少小說。「女性主義文學」儘管有許多流派和分歧，但基本的共通處，皆在指出女性的處境，為女性鳴不平，企盼改變既有的父權結構和文化秩序。而以兒童為預設讀者的女性主義書寫，在語言風格及題材的擇取上有著高難度，作者在深刻且具批判性的主題下，既要自然展現幽默詼諧的淺語藝術，情節安排又需貼近兒少成長經驗而引起閱讀的共鳴及樂趣，因此，十分考驗構思能力與表述技巧。

 

　　本書《奶奶們的比基尼》便展現了作者的才思與企圖，開創性的挑戰兒少小說中罕見的女性主義書寫。故事以奶奶們的「集體失蹤」開場，敘事者為素英奶奶的十一歲孫女凱婷，透過她童稚而早慧的目光以及智多星般的古靈精怪，陪奶奶們踏上這趟「自性化」的旅程。

 

 

　　榮格心理分析學派認為人的心理發展是終生的歷程，我們的前半生為了調適文化與環境，在無意識中建立了各種認同，也因此戴上許多「人格面具」而忘了真實獨特的自己。但「自性化」是一種內在的心理驅動力，我們在某個生命階段會質疑、困惑於自己從文化價值和社群關係中所建立出的「自我認同」(ego identity)，於是開始追尋個人更深刻、完整的生命狀態。一旦覺知到長久以來被外在環境形塑、受限的自己後，我們將鬆動、擺脫個人過去習慣的行為模式，解除個人受縛於集體性人格面具的禁錮，轉為「自性認同」(self identity)。且這段轉化的歷程並不是為了自我改善，也不是變成更理想的人，而是一段找回真實的自己，並且活出最大可能的內在探索，此即是生命「自性化」的歷程。

 

　　榮格認為「自性化」是每個人或早或晚皆會踏上的自我追尋：

　　這一股驅策的力量，似乎是本質上唯有也僅有的一股朝向自我實現的渴望。(《轉化之旅》，頁29)

 

　　但對東方女性而言，這個轉化的過程卻更具挑戰。因為多數女性在成長的過程中，吸納了來自家庭與社會所認可的文化價值，建構出「好女人」的自我樣貌，一旦她開始聽從內在的召喚，往往需要面對來自社會、家庭的阻力，以及內心的衝突與自我懷疑。因此，素華這本帶著女性意識與生命關懷所書寫的作品，其中歷時九天的「出走」情節，我將之視為以「素英奶奶的蛻變轉化」為核心展開的自性追尋之旅。

 

　　四位奶奶們密謀的這次臺東行，各自啟程的原因或許不同，但起因是阿珠奶奶發現胸部長了「壞東西」。此消息震撼了這群歐巴桑閨密們，為首的十元奶奶有感於「今年她七十歲了，感嘆著人生不知還能不能走到下一個十年，於是決心將潛藏內心的想法付諸行動。」因此，這看似威脅生命的危機事件，卻為她們帶來轉化的契機。正如精神分析心理師呂旭亞所說：

 

　　追尋生命完整的動力，經常始於一種特定的匱乏或困境，亦即生命自性化的歷程，常是被一個需要解決的苦痛催逼出來的，而那個生命議題最終會推動她走上發展之路。(《公主走進黑森林》，頁47)

 

 

　　就敘事學的角度，阿珠奶奶疑似得了「乳癌」的情節，不僅催化了故事的發展，也承擔起文本的核心功能。做為女性身體象徵的乳房代表了多重意義，它既是生命的哺育者，也可能是生命的摧毀者。不論是青春期發育時的尷尬期待、成年後的愛欲快感、哺育子女的喜悅成就，或罹患乳癌的痛苦磨難，它傳達出女性不同生命階段的需求與欲望。因此，女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乳房，亦具有女性如何看待自身價值的心理意義。而書中的角色設定從正在發育的少女到這群年華老去的婦人，正是作者有心以此來探討女性的身體經驗。

 

　　因此，書末這群歐巴桑穿著比基尼在臺東的海邊為阿珠奶奶進行「乳房的感恩告別式」是一場具象徵性的啟蒙儀式。凱婷幫阿珠奶奶寫信向伴隨她一生，曾經代表著「哺育」、「愛欲」功能而今生病的乳房致謝、告別，然後將信在海邊燒掉。若從文學的象徵意義來看，「大海」如同孕育生命的羊水，是女性的象徵，它代表著生命力、成長，具創造性的潛能；而「水」有淨化的意涵，「火」則常代表死亡與再生。

 

　　那封信在我們中間緩緩燃燒，逐漸化為灰燼，輕煙帶著我們的千言萬語，冉冉升空。

 

　　阿珠奶奶即將割除乳房的感傷，或許是對女體殘缺的遺憾，但從此破除的是對女性「天賜美形球體」的執著。這場儀式標誌出奶奶們在放下乳房所代表的「母親」、「妻子」等身分後，重新找回自我的力量。

 

　　此外，作為小說題眼的「比基尼」也是本書的重要象徵。不同的衣服往往代表不同的身分，是自我的裝飾與遮蓋。因此，當她們無畏他人目光、不再遮掩發福變形的身體，穿著最少覆蓋的比基尼示人，即可視為她們剝除異己、面對真實自我的勇敢宣告。

 

　　告別儀式完成後，奶奶扶起了阿珠奶奶說：「走啦！」

　　「我還要去玩水！」奶奶逕自往海邊跑去。

　　「走啊！妳們這些歐巴桑還傻傻的幹什麼？還不向前衝！」十元奶奶說。

　　四個比基尼老歐巴桑外加一個比基尼胖小孩，在都歷沙灘狂奔，奔向大海，奔向天空之鏡！

 

　　這群放下對女性完美形體執著、放下角色身分認同的女子，一起朝向遼闊大海狂奔的畫面，不僅洋溢著再生的歡暢喜樂，也象徵著心靈解放的自由。它預示著奶奶們正在變成她們「不曾成為」的人，她們，正在「成為自己」。

 

 

　　臺東假期的最後，返家前，奶奶告訴凱婷：

　　「如果妳爺爺強迫我丟掉，我就跟他離婚。」

　　「我不要再對不起自己！我不是非要這件比基尼，以後也不一定有機會穿它，但是它是我第一件為自己買的東西。」

 

　　果然，爺爺知道後慣性的使用語言暴力與情緒勒索，在電話中大吼：「不見笑！妳明天就給我拿去退掉！」「七老八十還露半個奶。妳要是不退，就不要回來！」奶奶卻勇敢，且可能是第一次的堅持自己的意志─「不退！」

 

　　奶奶「不退」的不僅是這件比基尼，更是對「忠於自我」決心的不再退讓。她大膽打破畢生努力維持的端莊賢慧、沉默犧牲、無私奉獻的「好女人」框架，回吼了爺爺：

 

　　「聽你在放屁！再見！」

 

　　這一句簡短有力的怒吼，看似不雅，卻象徵著奶奶的重生。她像女戰士般揮劍一斬，放棄過去長期以來委曲求全、被壓抑的自己，勇敢體驗現在的樣子。即使未來仍需面對許多阻力，但她已找回內在的力量。臺東的出走之旅，是這趟「自性化」旅程的起點，她必須為自己出征，一旦掙脫舊有的認知後，她將繼續前進，探索自身會變成什麼模樣？然後，重新選擇一種定義自己的方式，堅定的邁向餘生。

 

 

　　在離開臺東前，阿珠奶奶為了答謝凱婷，決定送她人生的第一件內衣（又是「比基尼」的意象）。故事引線拉回到兒童敘事者身上，她在更衣室內脫下衣服，開始一段和身體的自我對話：

 

　　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身體，現在看著這逐漸發育的身體，竟然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我再仔細看看，發覺鏡中的自己似乎比記憶中來的高些，瘦些，也漂亮些。那真的是「我」嗎？……

 

　　褲子外溢出一圈小肉肉，腰部上是兩坨隆起的小胸部，我輕柔的摸摸看，暖暖，滑滑，軟軟的。我忽然有股想哭的感覺，不是想起她們為我帶來早到的羞辱，而是發現，我開始愛上她們。

 

　　這段獨白應是許多少女的共同心聲。我們成長中都習慣從他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用商業消費文化中形塑的完美體態來自我批判，永遠覺得自己不夠漂亮、不夠苗條。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接著，我把耳朵貼向鏡子：「誰？你說誰？」

　　「聽你在放屁！我告訴你：每個女人都很美！誰理你怎麼想！」

　　然後，她大步跨出更衣室，走進金黃明亮的晨光中。

　　

　　至此，少女凱婷看似做為奶奶們「自性化之旅」的陪伴者、見證者，事實上，她也在這段同行的旅程中，踏上自我接納的勇士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凱婷性格的設定與語言風格，正如卡爾維諾所推崇的文學價值─「輕盈」美學。他認為「生命存在的沉重必須以輕盈的態式來承擔」。因此，慧黠俏皮的凱婷在文本內既擔任起英雄、盟友，甚至是師傅（「大人有時也著囝仔扶」）的角色功能，在文本外則化除了故事主題及語言的沉重感。如此，這部作品便以兒童視角，圍繞著女性由長至衰的身體經驗，直接指向取回生命主導權的核心意義。作者成功的模糊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界限，擴大了讀者群。

 

 

　　書中的主要角色，不論是因圓潤體態、胸部發育良好而尷尬的少女凱婷，或是總在滿足家人／伴侶需求，壓抑內心真實聲音的素英奶奶；必須通過扮演妻子／母親角色，才能找到生活重心的阿珠奶奶；重視外貌體態、內心寂寞空虛而虛張聲勢的淑女奶奶；又或看似自信果斷、言語犀利但心有情結未解的十元奶奶，她們都可能是我們的某個人格面向。於是，這個故事成了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不同的讀者將藉由書中人物的體悟與洞察，回應到自己的生命經驗中。

 

　　透過她們，看見我們都還在跌跌撞撞的路上，會哭、會笑、會恐懼，但也會成長；雖然總是在犯錯、時時自我懷疑、脆弱無助、偶爾會傷害到別人。但即使這些特質並不討喜，卻是我們真實的樣貌，我願意接納並珍惜；即使傷心自責，也願意迎向人生的艱難，讓「受傷的靈魂」選擇「二度誕生」。

 

　　是這些書中真實立體的女性角色使我們看見，其實我們不孤單，因為有許許多多的姐妹和我們同在，一起踏上成為自己的旅程。

 

 

　　我不知道素華經歷了多久的內在轉化與深思，才能將她對女性生命的關照凝聚成這部節奏輕快卻主題深刻的少女成長小說。儘管書中的許多女性困境與經驗不是年少的心靈此時所能體會理解的，但我相信許多神奇的時刻，一本帶著生命智慧的書進入恰好準備好的心靈，就像是一粒種子適時落在陽光雨水充沛的土壤中，突然間，我們從此改變了。

 

　　作為關心兒少成長的中年女子，我十分讚嘆素華有如「提燈照路的前行者」，寫出女性不論在什麼年齡，皆能帶著勇氣與悲憫成為自我悅納的「女神勇士」。期待更多年輕讀者能閱讀此書，在心中種下一顆覺知的種子，如同書中早慧的少女，在面對自身處境與身邊的女性長者時，將擁有更清明的知見與關懷，並願意付出行動，進而踏上內在轉變的自性化之旅。

 

 

 

　　前陣子一位朋友在群組傳來訊息：「親愛的姐妹們，我乳癌第二期。放心，所有心理建設我都做好了。大家要寬心。」

　　朋友生病，卻要我們寬心！

　　

　　我們沒有多說什麼，紛紛貼上擁抱的貼圖，貼圖畫得再美，畢竟沒有溫度，但，那句「大家要寬心」是建立在彼此深厚的友誼上，她了解「不用言語，我也知道妳們擔心。」

 

　　幾次化療後，我們相約吃飯，席間我們陪著她大吃大喝，分享她治療的過程，笑談戴假髮的糗事。這一次，我們依然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只在離開前給她緊緊的擁抱，緊到讓她感受到我們彷彿一體，並在她耳邊輕聲說句：「需要我們時，隨時說一聲。」

 

　　其實不是只有這位，我的許多女性朋友此時此刻都面臨著許多不同的人生困境：自己身體的病痛、照顧風燭殘年的長輩、處理夫妻子女的關係……致使這些朋友處在憂鬱沮喪之中。我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的人生課題是否比女人多，但我知道，唯有女人了解女人。

 

　　在這本小說裡，我想告訴女孩們：儘管人生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但艱苦背後的甜美滋味卻是無可取代的，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女孩之間的友誼，作為我們支撐的力量。

 

　　去，去交幾個知心朋友，一起勇闖人生吧！

 

　　僅以此書獻給我的閨密們：

　　時光不老，我們不散；夜不會不走，我不會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