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畏浮雲遮望眼
馬元放先生為近代名人,有幸為其鄉晚,地隔十餘里,輩份晚一輩。余乃草根,孤陋寡聞。新中國成立前夕,始聞先生之名,朦朧知悉吾常「國民黨三大亨」──吳稚暉、程滄波、馬元放。
新中國成立後,余在農村,當泥腿子幹部。年過半百,因緣際遇,進入縣方志辦,鋤頭柄換成了筆桿子,才有機會知道馬元放是國民黨大佬,因「鎮壓」學生反內戰、反飢餓、爭民主的愛國運動負主要罪責,於1952年3月「伏法」。3月14日《新華日報》曾刊載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布告。時隔半世紀,歷史經沉澱。2003年11月30日《南京晨報》發表〈愛國教育家馬元放的風雨人生〉,2004年6月《鍾山風雨》雜誌第3期刊載〈愛國教育家馬元放的人生之旅〉,2013年《南京史志》刊載〈民國時期愛國教育家馬元放〉,一報兩刊,主流媒體,所刊諸文,大同小異,並附有照片,圖文並茂,求實存真,以紀念這位矢志抗日、熱衷教育事業的愛國人士。前後對照,得以寬慰。余垂垂老矣,身為史志愛好者,深感亦有責任為家鄉名人正名,激勵後人,繼承遺志,以報家國之恩。
余以為當年由於政治鬥爭形勢之需要,有時政策過左,難免誤傷,此一時彼一時也。事前諸葛亮必不如事後諸葛亮英明也。事過境遷,物移人非,蓋棺未必定論,不可求全責備於前人。經歷史沉澱與群眾檢驗,與時俱進,重新論證,以正是非,以史為鑑,豈非更具群眾性與權威性。
因此,余敢為家鄉人物正名。當年淪陷時期,馬元放任職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時,「蘇浙戰區巡迴教學團」成員、武進丫河小學校長楊倬雲,解放後被捕勞改、病死農場,2006年繆賢楊氏修譜,余為其立傳正名,載入《宗譜》,並選入余之文集《樸耕齋集》(鳳凰出版社2012年11月初版)。為國民黨武進縣黨部書記長童家駒國共合作抗日寫傳,因故未能入《譜》,而入《樸耕齋集》,發揚其愛國精神。「蘇浙戰區巡迴教學團」領導成員錢伯顯先生,1951年被捕,判刑十五年刑滿釋放,又逢「文革」十年浩劫,古稀之年,回鄉接受批鬥、監督勞動。「平反」無門,因而於2010年出版《無愧時代──錢伯顯先生誕辰110週年紀念文集》。由於本人曾任《武進縣志》總纂,一貫主張求實存真,伸張正義,有一定影響而被推為該文集主編。
因政治利害關係,當代人不寫當代史。經歷史沉澱,登高望遠,不畏浮雲遮望眼,看得清而敢言。余以為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發展多元化,人群地位大變化。過去以階級成分和出身、對共產黨的忠誠程度而決定其社會地位,於是有所謂「紅五類」──工、農、兵和黨團員;與所謂「黑七類」──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以階級鬥爭為綱」,階級鬥爭不斷。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社會進步發展,演變成今天以「教育程度」──學歷、學位與「個人成就」──事業、功績為主要條件決定其地位榮辱高低的社會,也就是以藍領(技師、教師、醫師等)、白領(一般企業家、高級管理人員、主任醫師、高級教師等)、金領(各行各業的領軍人物、大企業主管、高幹、學術權威)分類的社會,以知識與成就決定其社會地位。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財富,就有社會地位,這是社會的很大進步。
馬元放先生哲嗣光忠先生,耄耋之年,調查考證,申訴雖有門,獲得諸多同情而苦無結果。偶從網路知余觀點,從電話到面談,一拍即合。光忠先生伉儷冒酷暑飛臺灣,從臺北武進同鄉會等單位搜集有關資料後,再次來常商談文集目次,並邀余為序。余忝列鄉晚,義不容辭,樂而為之。
馬元放與程滄波,同為武進才子,各有千秋。馬長程一歲,生於光緒二十八年(1902),馬為教育家,程主中央社兼《中央日報》主筆可稱宣傳家。兩人均好書法,程更勝馬,《艾干馬氏宗譜‧民國戊子(1948)序》為馬撰程書,文字、書法堪稱合璧,世所少見。1933年馬程二人同為江蘇新聞事業委員會委員(馬為主委),1936至1937年期間,兩人又同為中央文化事業計畫委員會新聞事業研究會十名專門委員之一,排名馬列第四,程列第八。抗戰勝利後,兩人同為江蘇省立常州中學籌款修建校舍,據《常州日報》2007年10月26日B7版載錢士鶴〈重振名校風範〉:「1946年上半年,關心愛護母校的校友潘序倫、邵鶴亭、馬元放、程中行等發起組織校舍籌建委員會,……募捐經費得二千多萬元(當時舊幣)。」由此可見,馬程兩人同心攜手關懷家鄉教育事業之深情。馬以《歸漢記》揭露汪偽陰謀,堅持抗日立場聞名於世,以行勝也。程以代蔣介石撰〈廬山抗日宣言〉而聞名於世,以言勝也。不相上下,難分軒輊。
在新舊交替之際,程則黯然飛臺,終老異鄉,遺憾終身。馬則坦然認命,魂守故土,德遺後人。歷史是無情的,社會是有趣的。人生如戲,苦樂自知。畢命之頃,元放何想?他人無法揣度。但無言勝有言,身教重言教。其本人悲慘出身、貧困孤兒,為小學校長王孔誠先生撫養成長,受傳統文化薰育培養,對家國情懷,感恩戴德,克己待人,忍辱負重,奮發自強,德澤後人。馬老夫人繼承家教家風,撫育兩子三女,均受良好教育,都具高級職稱,個個成才,人人精英,奮戰在祖國文教、醫藥、科技戰線,做出無私奉獻。現在都已退休,貽養天年。先生伉儷在天之靈,可以無憾,可以自豪矣。
當今形勢,中國崛起,日本一小撮好戰分子,虎視眈眈,野心勃勃,抗日烽火,殷鑑未遠。今出版《無愧人生──馬元放先生誕辰112週年紀念文集》(編者注:即本書,副標題有更改),目的在於紀念先賢,繼承其抗日愛國精神,立足各自崗位,自強不息,鑄就輝煌,振興中華,為圓強國之夢,維護世界和平做出貢獻。
西元2013年歲次癸巳立秋之吉
延陵後學吳之光謹撰
時年八十又五
作者簡介:吳之光(1928-2014)先生,原中國共產黨武進縣委黨史辦公室、武進地方志辦公室副主任,《武進縣志》總纂、常州市譜牒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及執行會長。著有《瞿秋白家世》、《樸耕齋文集》;主編《無愧時代──錢伯顯先生誕辰110週年紀念文集》、《程滄波先生年譜》等。本文曾載於常州《譜牒文化》2014年第1期,又載於吳之光著《樸耕齋續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9月)。
人生不留愧
每個民族或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和歷史,不論是古老的歐洲、非洲、亞洲、美洲還是太平洋島國。歷史是段冗長的時間,文化是貫穿歷史的精髓,從而論國家常問立國多少年,民族則論內涵和精神。由這方向看,民族似乎凌駕國家,但屬性不同不宜比高低,國家是政治組成的型態,民族是自然形成的結果,從歷史觀,國家可能是一時的,文化是亙久的,文化不一定靠國家存在,國家卻不能沒有文化。世云,觀國家觀其文化,觀文化觀其人民,人是國家、民族、文化的主體。
中華民族的文化特質有其優越性和獨特性,難以受他種文化影響,不易受朝代更迭改變本質,並非在比較好壞,五千年孕育有以致之。中華文化精髓在於堅忍不拔之精神,優越性在於自古以來的民本精神,所謂民胞物與,西方所謂博愛,近代引為人權。民本見諸孔孟思想,甚至更早,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千百年來君王賴以為政,或藉以為政,或偶有掩飾為政。於此,民本精神亦為中華文化之獨特性,與堅毅精神二者合一,是為中華文化之特質。或謂,西方早有民主思潮,靠爭取得之,人權思想繼而興起,但民本思想在古老的中國,早已奉為國族命脈所繫。
但是不可諱言,朝代更迭常見文化受到摧殘,民權橫遭荼毒,理論上或可避免,實則不易免。戰亂摧殘之際,大者傷及社會,小者傷及個人,如果個人與社會互有關聯,損害更大,前、後朝代均不樂見。如何補救,降低損失,新朝應視為施政要務,舊朝當盡言責,用以恢復文化元氣,消弭社會不安,平反個人損失。這道理與現象,筆者可以見證,因為發生在自己家庭。
1949年我們一家人辛苦地從南京到上海,坐船去臺灣,理由簡單,逃避戰禍。家父與黨政軍商毫無關聯,靠朋友幫忙弄到三張船票,全家少了一張,只好自己留下不走,先送走妻兒,約定日後臺灣相會。這約定很快破滅,不到半年,我們與父親音訊全失。母親沒帶家產,我們在臺生活艱困可知。40年後我從工作的澳大利亞前往大陸尋父,毫無結果,回來後寫了個真實短篇〈鏡中爹〉,得到世界華文寫作首獎。篇名的意思是,靠著母親告訴我長得像父親,從而養成我照鏡子揣摩父親容貌的習慣,父親在我這年紀是什麼容貌,一照鏡子便知,他就在眼前。
雖然是陳年往事,岳母林海音女士積極鼓勵我尋父,妻夏祖麗在大陸的親戚設法找出,父親當年被迫回到大學讀書,親筆寫的個人資料。那大學是短期存在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那親戚就是馬光忠先生與秦萼芬女士,亦即《無愧人生》的傳主馬元放先生的兒與兒媳。以後五年出現極為戲劇性的發展,我和祖麗攜手找出父親於解放後30年的大江南北掙扎過程,發現老人家早在1980年於上海吐血去世,集體掩埋。去世前他連寫四封家書,尋找臺灣妻兒,但是「信一封封的發出去,都沒有回音,不知是信到了臺灣,投遞無門,還是信進了郵筒,沒有離開大陸。」我獲得父親私藏的數本親筆記載,回到墨爾本閉戶研讀,從中了解父親數十年求生的心態。臺灣三民書局發行人故劉振強先生要我寫出完整經過,書名就叫《鏡中爹》,該書翌年入圍金鼎獎。北京三聯出版社前總編輯李昕先生要我增寫,一個失去父親,沒有家產和社會關係的孩子如何在臺灣生存,書名仍沿用《鏡中爹》,這本書是當年北京三聯暢銷書。
澳洲國立大學ANU英譯〈鏡中爹〉短篇,舉行三日研討會,作為華人文化遷徙演變主題資料之一,我和祖麗在會中發表心得。兩年後我們於墨爾本舉辦「中華文化與移民文化國際研討會」,我擔任主席,祖麗主持議程,參與會議發表論述的澳紐美中港臺漢學者和作家有27人,會後我們出版中英雙語論文集,送世界大學漢學所。論文集中文名為「文化跨越……中華文化與移民文化國際研討會文集」,Chinese Cultures in the Diaspora……Emerging Global Perspectives on the Centre and Periphery。英聯邦作家獎得主艾列克斯‧米勒(Alex Miller)提出問題:「人的歸屬和本質在哪兒?移民社會裡,家的真義在哪兒?」我回答:「對移民來說,人的本質是文化。在移民社會裡,家的真義是四海。」
把這段私事寫入《無愧人生》的序篇,不為別的,不僅為了馬元放的兒媳孫馬光忠、秦萼芬、馬寧一家人,也為我與祖麗移居的西方社會。父親和我的苦難事屬個人,但是誠如前面所說,朝代更迭造成的損害均非新、舊朝代所樂見,如今誌之以為殷鑑。為出版《鏡中爹》在上海舉行的演講會中,記者問我從小失去父親是否心懷憎恨?我回答內心當然不快樂,但是能找到下落卻心存感激,因為幫助我的多是在大陸的人。記者又問,找到父親下落的一剎那有什麼感受?我回憶尋找過程中,有一天來到父親做工人時的上海工廠,走在破舊樓梯間,想到當時父親已七十來歲,猶自孤獨奮鬥人生,而那留著父親最後腳印的工廠,在我離開後就要拆除改建,今後一切都煙消雲散,秩序重建了。我便引用《鏡中爹》中的一句話,回答記者的問題:「那段歷史已經結束」。
但是馬元放的歷史沒有結束,因為七十年來家人一直背負著父親被槍決;因為馬元放被兩岸認為是貢獻卓著的教育家,只是他碰巧是國民黨時期首都南京副市長;因為馬元放成功教育下的後代,已在各地發光。如今離開馬元放不幸的宿命已經七十年,當年出生的人現在都已垂老,由當年還沒出生的現代人來審定兩代前的錯誤,有多困難—時代的困難,以及權責考證的困難。光忠、萼芬兄嫂鍥而不捨數十年,在兩岸搜尋資料,體力日衰,由其子馬寧接棒,海內外奔波為祖父出書。歷史不就是這樣記錄,人們不就是這樣寫歷史?筆者前受光忠、萼芬兄嫂之協助,奔走人海搜尋家父,一位不在人世的老人,繼而反過來與光忠二老研商,如何在70年後平反化解二老父親的遺恨,豈僅一句恩恩相報?《鏡中爹》不過是追尋滄海一粟,「人生無愧」則是啟迪,也啟底文化遺誤,昭然世間遺憾。我們兩家兩代,人逢四老,話說三兩句,時跨兩世紀,站在南京下關揚子江畔,兩個家庭的個別幽怨,可隨滔滔江水清洗?
近代網路興起,出版業式微,幸賴臺灣出版家蔡登山先生協助出版《無愧人生》,即將發行兩岸,至此樂見歷史和文化的交集,綻放馬元放先生貢獻教育,凌駕個人榮辱的先賢典範。中華文化固然漂流四海,馬家、張家則因文化而凝固,想到這裡,馬元放先生庶幾瞑目於九泉矣。
張至璋
2021年7月於加州聖荷西,時年81
作者簡介:張至璋,早年為臺灣的電視新聞主播、主編、新聞評論。1986年應聘澳大利亞聯邦媒體,擔任新聞主編。業餘寫作以專欄、評論、小說、翻譯為主,獲1995年澳洲聯邦文學全額獎等獎項。人們嘗謂其學習法律,從事新聞工作數十年,下筆條理分明,具可讀性與真實性。曾任澳洲華文作家協會會長、大洋洲華文作家協會創會長。退休後旅居美、臺、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