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跋
萬奇
(內蒙古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副會長)
四月五日接游志誠教授電郵,云《劉勰〈劉子〉五十五篇細讀》下冊(以下簡稱《劉子細讀》)即將刊布,囑我撰跋,我亦喜亦憂。喜的是《劉子細讀》將以完璧呈現於學林;憂的是我識在瓶管,恐「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然游教授的殷殷之情是我無法拒絕的,乃操觚以率爾。
初識游教授於香港中文大學主辦的「詮釋‧比較‧建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由香港黃維樑教授引見。黃教授文質彬彬,熱情好客,請游教授和我品嘗香濃、軟滑的港式奶茶,三人相談甚歡。游教授溫潤如玉,氣度不凡。後來與游教授相逢於濟南、昆明、呼和浩特、曲阜四次龍學年會,聆聽游教授精彩而又不失風趣的學術發言,欽佩其「細讀」文本的學術功力。
游教授早年從潘重規先生遊。潘重規先生為國學大師、現代龍學(文心學)奠基者黃季剛的得意門生兼女婿,行走於臺港之間,執教多所高等學府,有《敦煌詩經卷子研究論文集》、《唐寫文心雕龍殘本合校》、《紅樓夢新解》等重要學術著作行世,向為學界所推重。游教授現任教於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所,遊於易學,志於選學,成於龍學(文心學)。其先後出版《易經原本原解》、《周易卦爻辭文學主題解秘》、《周易之文學觀》、《綜情運命的智慧》《少年易經》、《文選學綜觀研究法》、《文選綜合學》、《文選斠詮》、《文選學新探索》、《文心雕龍與劉子跨界論述》、《文心雕龍與劉子系統研究》、《〈文心雕龍〉五十篇細讀》等學術專著,發表期刊論文數十篇。游教授在易、選、龍三學中均有建樹,實屬難能可貴,其學力之深厚是不言自明的。近期更開拓中國風水五術的文化論述,仍然歸本於易經本源。
香港饒公宗頤先生稱《文心雕龍》研究為「顯學」,誠哉斯言。海內外龍學(文心學)著述如汗牛充棟,不可勝數。然成果雖多,卻也面臨無法迴避的困境:理念陳舊,循環相因;視野狹窄,識見膚淺;闡釋單一,以今律古。如何走出研究困境是龍學(文心學)亟待解決的問題。一些深識鑒奧的學者開始了新的探索:黃維樑《文心雕龍:體系與應用》活用《文心》理論於「實際批評」(practical criticism)中,馳騁古今文囿,縱橫中外藝苑;顏崑陽《詩比興系論》從「比興」觀念入手,反思五四研究範式,強調經典釋讀宜「進入文本內在的意義中」;左東嶺《文體意識、創作經驗與〈文心雕龍〉研究》辨析黃侃、劉永濟、王元化、詹鍈、郭紹虞、宇文所安等名家對〈神思篇〉字句的誤讀,指出只有結合駢文文體特徵、創作經驗,才能正確詮釋經典;李建中借鑒歷史文化語義學理論詮釋《文心》關鍵詞(如「體」),返回語義現場,追問原初釋義,重構理論譜系;陶禮天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析《文心》,由「江山之助」探討《楚辭》景觀美學,並發掘《文心》的文學地理批評思想;戚良德《文心雕龍校註通譯》以《文心》早期版本為據,兼顧劉勰的用語習慣,旨在推出「最大限度接近劉勰之原文」的「新校本」;龔鵬程《文心雕龍講記》考辨《文心》之經學脈絡,敢於質疑「龍學」(文心學)通說,「文」「藝」互釋……這些可貴的探索,昭示了《文心雕龍》研究的多元態勢,或可謂之「新龍學」(新文心學)。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那麼游教授《〈文心雕龍〉五十篇細讀》(以下簡稱《文心細讀》)則是「新龍學」(新文心學)的重要收穫。
游教授著《文心細讀》,意在寫出自家的「雲門之志」。在他看來,「只有細讀此『心』,始能雕出『為文之龍』,遂用『細讀』一詞,補寫實際批評、易學影響、子學內涵這三項『少人寫』的文心學」。「實際批評」是指「將理論與作品對觀,印證如何根據理論分析作品,進行『作品實例』操作」,「分析劉勰對每一篇這些『選文』如何評定褒貶」;「易學影響」是指追溯《文心》理論觀點及其理論架構於《周易》,「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子學內涵」是指剖析《文心》理論所隱含出的子學意旨,「擘肌分理,唯務折衷」。這三項「細讀」找到了《文心》的「龍脈」:「實際批評」將《文心》理論與所評析作品相印證,避免了從理論到理論的空疏之弊,對正確詮釋《文心》每一篇的理論內涵、全面解讀劉勰的「為文之用心」大有助益。「易學影響」是由《文心》上溯至「群經之首,百學之源」的《周易》。須知《文心》的理論觀點、篇數確定、篇章排序以及「六義」、「八體」、「三準」、「六觀」等說法無不閃現《周易》的形影精魂:或明引,或化用,或暗引、或衍義;《周易》對《文心》的影響是整體的而非局部的。因此,「離開《周易》,我們是很難準確認識和把握《文心雕龍》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沒有《周易》,便沒有《文心雕龍》。」《周易》是破解《文心》難點與疑點之鎖鑰。近些年來,學界對《周易》與《文心》的關係多有論及,然游教授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把「易學影響」落實到《文心》的每一篇,精細而入微,令人擊節。「子學內涵」則表明劉勰以子家自居,《文心》是不同於一般詩文評的子書,《文心》理論是子學之論。〈諸子篇〉有云:「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而《文心》以〈原道〉開篇,以〈序志〉收尾,一「道」一「志」即表明《文心》是「志共道申」,乃「入道見志之書」;劉勰的終極追求是做「成一家之言」的「劉子」。《文心》聚焦於文場筆苑,呈現出「子集合一」的特點,或可謂「文評中的子書」。
繼《文心細讀》之後,游教授精研《劉子》五十五篇,於二〇一九年推出《劉子細讀》上冊(含〈清神章〉細讀至〈命相章〉細讀,共二十五篇),今年又將推出該書下冊(含〈妄瑕章〉細讀至〈九流章〉細讀,共三十篇)。其實在《劉子細讀》之前,游教授已經將《文心》與《劉子》合而觀之。前面提到的《文心雕龍與劉子跨界論述》、《文心雕龍與劉子系統研究》兩部著作便是游教授「跨界」研究之明證。然《跨界論述》、《系統研究》是以《文心》為主,旁及《劉子》;《劉子細讀》則以《劉子》為主,兼及《文心》。且是書書名中已明確標出「劉勰」,說明游教授對《劉子》作者問題的研究已有明確的結論。
長期以來,《劉子》的作者是誰,學界說法不一,分歧較大。大體來說,可分為「劉勰作」與「非劉勰作」兩類看法。 雙方各有其理據,僵持不下。游教授認為《劉子》為劉勰所作是確定無疑的。他在《劉子細讀‧導論》中提供了新證:一是電腦數據檢索《文心》與《劉子》的關鍵詞二書均有,且出現頻率大致相等。這六個關鍵詞是「文」、「心」、「道」、「情」、「神」、「性」。二是南宋高似孫編訂的《子略》采錄《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新舊《唐書‧經籍志》、鄭樵《通志‧藝文略》等四種子書目錄,幾乎是「照抄」前志。「而與高似孫約略同時代的子書書目,則錄了鄭樵《通志‧藝文略》。高似孫《子略》則仍然照抄之,著錄《劉子》劉勰著。」 「這其中已反映了高似孫的想法,就是最終高似孫仍然相信《劉子》劉勰著。證明與同時代鄭樵看法一致。表明南宋以前,《劉子》劉勰著的說法早已是鐵證定案,鄭樵的著錄因高似孫《子略》又得到一項有力旁證。可惜,《子略》這樣重要的文獻信息,一直被《劉子》研究學者忽略漠視了。」 三是《劉子》全書用駢文寫成,句法與《文心》一致。此處游教授引《劉子》〈明權章〉對道權、經義四字的概念為例,用「移花接木」法釋之,「最足以說明對《文心雕龍》句法的認知已很大影響對《劉子》文義的理解」。 四是劉勰論文尚簡惡繁,《劉子》恰恰是「文小易周」之文章,與《文心》共同的寫作風格是「精約」文體。顯然,《劉子》辭尚體要之「精約」與其他子書鴻篇巨制之「繁富」是迥然不同的,「可見知曉『精約』的寫作技巧,大大有助於劉勰是《劉子》作者的說法。」 游教授從關鍵詞電腦檢索、《子略》對前四志子書目錄的采錄、駢文句法和「精簡」寫作風格四個方面論證了《劉子》作者是劉勰的觀點,頗具說服力。
《劉子細讀》依循「解題大義」、「易學淵源」、「子學比較」、「文心互證」四項深度解讀《劉子》五十五篇。其中「易學淵源」、「子學比較」與《文心細讀》「易學影響」、「子學內涵」相近,而「文心互證」則獨具特色:「分析每一篇採用的四例寫作,所謂『四例』,就是《文心雕龍》上篇以上,綱領明矣這一段話講的體例大綱,意指文心每一篇都有『釋名以章義、原始以表末、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等四項,組成文心每一篇的篇章結構。這是劉勰最典範的文章章法技巧,不但文心此書如此寫法,在《劉子》的每一篇同樣採用這個四例組成篇章結構。這一項《劉子》文章特色,千年來始終未被發現,經由本書『文心互證』這一節的歸納分析,得以證實。同時,也可視作文心與《劉子》二書同出劉勰一人之作的最有力旁證。」 這種將《文心》與《劉子》對讀,突破《劉子》研究長期以來重校注而輕「義理」和「辭章」的局限,更為圓通地詮釋《劉子》的義理內涵,也有力佐證了《劉子》是劉勰所作的觀點。試以〈誡盈章〉細讀為例。「〈誡盈章〉解題大義」說明本章主旨是「在一『戒』字,有警戒、預防、自省之涵義」, 並引用《說文解字》〈廾部〉〈言部〉〈皿部〉分釋「誡」與「盈」;接著點明本章「近取遠喻」的特點和考證典故之本事。「〈誡盈章〉易學淵源」闡明本章是源於《周易》謙卦,有直引易理易辭,亦有轉化暗用易理。「〈誡盈章〉子學比較」則把本章與賈誼《新書》〈退讓篇〉比較異同,指出它勝過〈退讓篇〉很多。「〈誡盈章〉文心互證」將本篇四例一一拈出:「四時之序」至「此理之恒情也」是「釋名章義」,「昔仲尼觀欹器而革容」至「驕盈而不斃者也」是「原始表末」,「故楚莊功立而心懼」至「德處于謙光也」是「選例定篇」,「《易》曰:『以貴下賤,大得民也。』」至「是謂損而不窮也」是「敷理舉統」。 同時游教授又在四例下分別加按語釋之,提示四例要點。
《劉子細讀》的新貢獻不僅體現在對《劉子》的理論要義闡釋上,更體現在研究方法上。游教授的「跨界細讀」法尤為值得稱道。這種「跨界細讀」又分為「內部細讀」和「外部細讀」。
「內部細讀」是類似「本經自證」的「互通」細讀,「進行一個單獨篇章與其他篇章的綜合細讀」。 就拿〈貴言章〉細讀來看,其「解題大義」首段明確指出:「自此篇以下與〈傷讒〉、〈慎隟〉等三篇都涉及『言行』課題。貴言是以善言為貴,樹立『善』做為言行唯一之標準,與〈慎言章〉配合專論『言』,而〈傷讒章〉與〈慎隟章〉則專述『行』之課題。」又說:「可見〈慎言〉、〈貴言〉二篇述君子之『言』極為重要,而〈傷讒〉、〈慎隟〉二篇則分析君子之『行』如何防微杜漸、以及禁止讒言的惡行。合此四篇立可看到《劉子》此書注重君子『言行』修養,闡述謹言慎行的道理,是《劉子》此書的理論焦點。」 游教授先說明〈貴言章〉與〈傷讒章〉、〈慎隟章〉均涉及「言行」課題,次敘〈貴言章〉、〈慎言章〉與〈傷讒章〉、〈慎隟章〉各有側重,後指出由此四篇看到《劉子》「注重君子『言行』修養,闡述謹言慎行」的理論焦點。這種「互通」的綜合細讀,能使讀者於同中見異,異中見同,準確把握《劉子》的內在義脈與理論要義。
「外部細讀」是「參取其它的古書加以比較論述」,辨析《劉子》與其它子書的異同。例如〈風俗章〉細讀,其「子學比較」辨析〈風俗章〉與《淮南子》〈齊俗篇〉同與異。游教授認為:「《淮南子》與《劉子》都看到了『風俗』反映的『同異奇正』之現象,二家子學都注意到了應該治理『風俗』這項課題。」這是二者之同。二者之異是:
《淮南子》主張用「齊一」之道,看待風俗,故有「齊俗」之語。……但劉子更加注意到這個「異」也有「傷風敗俗」之舉,這就不能放任恣行,也不能視而不見,乃提出「正俗」之論,力倡「移風易俗」之作法……試比較兩家的不同,《淮南子》〈齊俗〉篇始終維持「無為」且「任其自然」之作法,此悉屬道家思想。而《劉子》〈風俗章〉移風易俗之說,乃為了天下之治,完成中和之世的理想,故有「正俗」之根本,劉子堅持風俗不可以像《淮南子》的放任無為,是《周易》「尚正」貞元易理的發揮,也是儒家「政者,正也」理論的落實,用正俗之說取代齊俗之論,則知《劉子》必歸儒家「治世」思想。
從「《淮南子》主張用『齊一』之道」至「力倡『移風易俗』之作法」是說二者「言治」方法不同;從「試比較兩家的不同」至「則知《劉子》必歸儒家『治世』思想」是講二者思想不同。這種比較細讀,彰顯了《劉子》不同於《淮南子》的獨特性,亦有助於讀者全面認識劉勰的子家之志。
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子細讀》為中華古籍今釋提供了新思路、新方法,值得學人借鏡。
讀罷此書下冊校稿,我忽然想到游教授、黃教授與我的「青城相聚」。那是二〇一七年八月初,龍學年會後,我與內子邀游教授與徐華中教授伉儷、黃教授在「一期一會」日式餐館小酌。游教授、黃教授和我把酒吟唱,徐教授與內子靜觀我們三人的「即興表演」。彼時情景,歷歷在目。據說,「一期一會」(いちごいちえ)是日本茶道用語,意思是茶道表演者宜懷「難得一面,世當珍惜」的心情來禮遇每一位來品茶的客人。此語深意,與我心有戚戚焉。游教授居寶島,黃教授住南粵,我在塞北,三人因《文心》而結下「龍緣」,皆倍感珍惜這份難得的情誼……
以上是我讀後的片斷思考和點滴感悟,權且充「跋」,以不負游教授的熱切期望。
辛丑蘭月於鋤瓜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