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夢見了自己回到摩洛哥。
夢裡,我在強烈的日照下正在朝著明薩飯店走去。海濱不知不覺變成了坡道,爬上坡有個鮮魚餐廳的招牌。我和某個人約好了在這裡相見。
「巴席爾在找你哦!」有人對我說。在我走進餐廳之前,我心想,我得先和巴席爾見個面才行。可是巴席爾究竟是誰,長得什麼樣子,我卻一概不知。
進了餐廳,服務生建議我坐在二樓看得到風景的座位。可是,到處都沒有上樓的梯子。寬敞的店裡瀰漫著幾服的煙,光是從桌子與桌子之間穿越已令我暈眩。鮑爾斯站在遠遠的地方,似乎是發現了我,向我揮著手。「李維史陀才剛走哦!」他心情愉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們還是舊識啊,我答道。別擔心,巴席爾一會兒就來了,鮑爾斯說。但我知道鮑爾斯其實也沒見過巴席爾⋯⋯
夢醒後,我恍然猶有人在丹吉爾的錯覺。躺在床上努力地回想巴席爾這個名字,卻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就在這個讓人掛心的夢之後幾天,我突然想了起來。
巴席爾就是我第一次造訪丹吉爾時,在廣場上偶然遇見的一位年輕人,我記得他說自己正在撫育領養來的孤兒。當我在尋找鮑爾斯的家,他也親切地到處詢問街上的人,幫助我蒐集資訊。可是,在我二度造訪丹吉爾時,沒能再見到他。我在廣場上大喊「巴席爾」,有好幾位年輕人同時回頭看我,說他們就是巴席爾。從此以後,我就放棄了與他再會的念頭。
長久以來早已忘了的這個名字,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摩洛哥有時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惡作劇。就算在我的意識中已經遺忘,在那個世界裡體驗過的一切仍然儲存在無意識,待一個偶然的機會,就像間歇泉般噴湧而出。
《摩洛哥流謫》於二○○○年由新潮社出版。這本書很幸運地同時得到了那一年的伊藤整文學獎與講談社散文獎。之後不久,我接到巴黎的阿拉伯世界研究所的聯絡,表示為了記念〈摩洛哥的魅惑〉展覽,他們正在編選全世界作家曾寫過的摩洛哥作品集,希望能夠收錄我的一部份文章;另外,研究所也想選錄幾篇日本人曾經寫過的摩洛哥作品。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摩洛哥流謫》的部份文章連同石川三四郎的自傳一起被譯成了法文刊出。
我想把這些愉快的消息分享給住在丹吉爾的保羅・鮑爾斯,但就在這本書發行前、正當我準備要撰寫後記的前一天,鮑爾斯結束了他八十八歲的人生。雖然居住在異國,但他比兩次世界大戰間在紐約認識的同世代藝術家們都還要長壽了。我相信他在日語裡也是個幸福的作家,因為他的所有長篇小說以及幾乎全數的短篇小說,還有自傳、評傳甚至朋友們的回憶錄,都已經有日文翻譯出版,剩下的只有少年時代寫的短篇和厚重的書簡集了。前者我可找機會翻譯出來,後者就讓學者直接讀原文吧。然後,自從鮑爾斯逝後又過了十五年左右的歲月,我要為本書撰寫文庫版的後記。
我最後一次造訪摩洛哥是在一九九八年。在那之後,與摩洛哥的關係越來越淡,記憶中的馬拉喀什的紅色廣場、菲斯如蟻螄陷阱般的舊市街,拉臘什的海邊墓園卻越來越鮮明,成為純化的體驗留在心中。為摩洛哥著迷的十數年在我的生命中應該也是一段最閃亮的幸福歲月。之所以感到幸福,也許是因為在二○○○年後我到了巴勒斯坦與科索沃,在當地見聞的悲慘超過了我的認知能力所能容許的界限。關於我在這兩地的體驗與思索,請閱讀我的另外兩本書《所見之鹽》與《巴勒斯坦,當下》(皆為作品社出版)。讀者應該會從這兩本書中看到與《摩洛哥流謫》截然不同的音階與旋律奏出的旅行回想。
離開摩洛哥之後不久,我讀了勒.克萊喬(Jean-Marie Gustave Le Clezio)的長篇小說《沙漠》,對於小說中描寫二十世紀初期的柏柏人族長瑪・艾爾・艾寧如何對抗法國侵略者有深刻的共鳴。我也興奮地讀完了同一位作家描寫自己如何艱辛地抵達妻子娘家的西撒哈拉沙漠這一路的旅行記錄。二○○六年,勒・克萊喬來到日本,在一場以他為主的研討會上,我很幸運地能夠在作者面前發表我對這兩部作品的心得。綠洲裡的每一道泉水都有聖者的存在,這是勒・克萊喬的教誨。如果我在一九九○年代有機會和他相遇,我一定會在《摩洛哥流謫》裡另闢一章來寫他吧。或許我也會多補充一些在巴黎的馬格里布街巴貝斯遇到的人們。
後記寫到這裡,最後我想簡述本書登場的幾位人物後來的命運。
辛辣批評鮑爾斯毫不留情的穆罕默德・肖克利,在他的「宿敵」死後四年的二〇〇三年過世,卒年六十八歲。他是在哪裡去世的呢?那張據說和三千個妓女睡過的髒亂床褟?還是救濟院的大房間一角?我不知道。後來我曾試著要在日本翻譯他的短篇小說,但因為肖克利的家屬希望他所有的著作都不要出版,翻譯未能實現。我覺得遺憾,同時也驚訝原來肖克利竟然還有「家屬」存在。
哈蒂佳後來在波隆那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如今在波隆那大學擔任阿拉伯文學的副教授。就在幾年前,我去到久違的波隆那,受邀到她家吃了一頓飯。哈蒂佳現正致力將九世紀的破戒詩人阿卜・奴瓦斯的作品翻譯成義大利文。我們與她年齡相隔三十歲的丈夫一起,一邊暢談一邊享用了晚餐。
貝托魯奇在拍完《遮蔽的天空》之後又拍了幾部電影,二〇〇〇年後他成了半身不遂的人。即便如此,貝托魯奇仍努力不懈地復健,坐著輪椅出現在二〇一三年的坎城電影節上發表了新作品。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站起來為他鼓掌。本・傑隆在巴黎出版了關於惹內的回憶錄,我買了,還沒讀。
摩洛哥是個我快要遺忘它時會突然來到我夢裡顯現、令我驚訝的地方。人到摩洛哥,會在不知不覺間讓精靈或妖魔住進了身體裡,帶回自己的家。那妖魔不時從無意識中現身,攪亂我的夢境。仔細想想不只是我,曾經造訪過這日落之地的許多人應該都能感同身受。本書若能成為這現象的解毒劑稍解這個症候,就是作者再高興不過的事了。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日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