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一個女人的微觀全球史
陳國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本書講一個女人的故事。伊莉莎白‧馬許在她不滿五十歲的人生當中,在南美洲加勒比海地區、在英格蘭、在地中海中的島嶼、在北非摩洛哥、在現在的孟加拉與印度都生活過、旅行過。個人的一生,也就是個人的歷史,必然在時代的架構下進行,當中有命運的安排,也有個人意志的伸張。伊莉莎白‧馬許堅強的意志,為她自己寫下獨樹一格的篇章。
她不是歷史上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要不是有這本書,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她是誰,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想知道她是誰。琳達.柯利把她的故事寫出來,讓我們知道這個人多姿多采或說波譎雲詭的一生。同時,在鋪陳她的故事時,自自然然讓讀者感受到十八世紀的歷史――不只是她的國家英國(不列顛)的歷史,也包括捲入那個時代、捲入她人生歷程的北非、歐洲、美洲,以及亞洲的片段歷史。
讀者多少會驚訝這位馬許女士的生平故事背景竟是如許地豐富。敘述她的故事還得觸及廣東的貿易、中國的出口茶葉與瓷器……以及許多未曾料想到的特殊情況――我們甚至於還讀到她夫家的一位祖先,名叫伊利斯‧克里斯普(Ellis Crispe)的人,他於一六七〇與一六七一年兩度造訪臺灣,是「第一個抵達臺灣的英格蘭商人」!他見到了鄭經,簽署了第一份臺英貿易協定。鄭經贈與他相當多樣的禮物,包括茶葉在內,更包括了五十本《大明大統曆》!後者當中有一本還經過化學家波義耳(Robert Boyle, 1627-1691)收藏,最後進到牛津大學圖書館。歷史的巧合與琳達.柯利的細心,讓臺灣的讀者與《她的世界史》這本看似生分的書有了一份親切的連結,也更說明了全球化的行程,真的在十六、七世紀就已經展開,而臺灣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走進世界!
琳達.柯利說她是在寫《俘虜》(Captives: Britain, Empire, and the World, 1600-1850,2002年初版)這本書的過程中,發現伊莉莎白‧馬許這個人,多年之後才完成伊莉莎白‧馬許個人傳記的拼圖。
伊莉莎白‧馬許真的不是需要寫進教科書或者一般歷史書的人物。不過,伊莉莎白‧馬許本人卻出版過自傳性的《女俘虜》一書(雖然只剩下一個印本傳世),她生活於印度的日記手稿也一直被保存下來;而她長年為英國海軍部服務的叔叔喬治‧馬許也編輯了他們的《家族資料集》。這當然構成了寫作本書基本的資料。只是要弄明白那麼久遠之前、沒有他人清楚整理過的這段往事,真的需要好好地精準解讀與評述。畢竟,許多自傳的作者以及口述歷史的主述者,也都會用當下的社會價值標準調整自己的敘事內容。
此外,伊莉莎白‧馬許與她故事的關係人,足跡到過許多地方,也有很多很多散逸在各地的資料需要去發掘。所有這些在事件發生原處被留下來或者已經不存在的證據,都必須設法探詢與蒐集,並且設法如實加以理解。個別紀錄者(雖然提供了史料來源,卻不可能排除主觀與偏見)的資料,不只要想辦法看懂、想辦法確認其真假,也還要想辦法判斷應該給它多少信任的份量!這種工作是歷史學者必須費心的工作,可以讓他們樂之而不疲。但是要分析、理解、拼合成一部有意義的著作,讓讀者可以流暢地理解,其實還牽涉到如何帶到複雜的背景、適切融入敘事的難題。
琳達.柯利完美地檢視了時代大背景來說明叔姪兩人的寫作,當然重點在以伊莉莎白‧馬許為核心的家人親友的人生。配合她的故事,有必要簡單而準確地提供有關十八世紀不列顛的海外帝國、海軍勢力、國際貿易(內含食鹽、織品、瓷器、茶葉等重要商品,也包括非洲黑奴的買賣)、東印度公司、國與國間的戰爭……等等一長串的資訊,但又不能喧賓奪主。
因為不列顛海外帝國的發展,伊莉莎白‧馬許的父親去到了中美洲加勒比海的牙買加,她就在那裏出生。隨後她跟著父親回到英國的軍港朴次茅斯,然後開始了她很多趟令人詫異的旅行,把地中海的英國海軍據點、北非、印度和孟加拉都走過。她在北非時是一名女俘虜,俘虜她的是當時摩洛哥的統治者代理蘇丹西底‧穆罕默德。她結局脫離苦海,與曾經同為俘虜的商人同胞詹姆斯‧克里斯普結為夫婦。她丈夫的生意可以說是洲際貿易,觸及很多地點,也涉及多種商品;當然也牽涉到法律問題,也曾被戰爭波及。娘家與夫家的一切,讓她可以依意志而移動身之所在,有時候卻也違背她的意志而被迫遷徙。
第三章〈起家倫敦,眼望美洲〉這一章比較特別,敘事的重點完全環繞在詹姆斯‧克里斯普和他親人的事蹟,而聚焦於克里斯普事業的網絡、佈局與面臨的挑戰。(畢竟事業的發展需要家族的合作與支持,還有由家族成員的社會網絡所延伸出去而有的人際關係可以利用。)伊莉莎白‧馬許雖然是他的夫人,但是角色有限。就那個時代來說,賺取麵包的人還是男人,討論起生意問題,女人一時還是站在幕後。這雖然是一本以伊莉莎白‧馬許為核心的微觀全球史,但是這一章講站在女人前面的男人。
這一章也講七年戰爭(1756-1763)。七年戰爭期間,克里斯普仍然能順利操作他的事業,乃至於更加興隆。然而戰爭之後,世局丕變,不列顛也進行多項政治與法律的改革,這一切終究摧毀了這對夫婦的事業。1767年3月詹姆斯‧克里斯普宣告破產。故事才又回到伊莉莎白‧馬許身上。詹姆斯‧克里斯普所遭遇的一切,帶出了當時西方人國際貿易事業所面臨的種種課題與難題。1769年1月5日,克里斯普因為七年戰爭及英國在戰後所進行的財稅改革而破產,離開倫敦,遄往印度半島東岸,把妻子、女兒留在家鄉。雖然一年多以後家人陸續在印度相聚,但是聚少離多。而出於伊莉莎白‧馬許的主動,她脫離家人旅行了印度東部許多地方,從而寫出了她的印度日記。伊莉莎白‧馬許的亞洲之旅確實踏過不少城鎮與鄉野,看到前所未見的新鮮事物。然而她的知識能力或者注意力都不容許她做出有高文化深度的觀察與紀錄,但這也就是她的故事特別的地方。
她的文字「揭露出她無知的程度,和她在種族鄙夷與無情方面的能耐,也不時披露出她對學習的渴望,對本地古蹟、人民感到好奇的能力,和偶然出現的同理心。此外,她的日記也顯示她跟東印度公司的力量、不列顛帝國與民族是如何有著緊密的關係,只是這個關係未必總是堅定而毫不含糊的。」
最後,伊莉莎白‧馬許的丈夫先她而逝,但她的子女都能長大成人,並且也有不差的歸宿。至於她本人則在四十九歲時發現罹患乳癌,動手術後還存活了幾個月。她的完整故事在本書的〈緒論〉中,作者已經給了清楚的輪廓,而在終章〈曲終人未散〉,也簡單地幫讀者溫習,並且交代了好幾位書中人物的後續發展,滿足了讀者一窺究竟的好奇。
當成故事書來看,本書高潮迭起,深具趣味性與可讀性。但是這本書受到學術界廣泛重視,也是因為它是一本婦女史的作品,更是一本微觀全球史的典範之作。本書雖然寫一個女人的微觀全球史,但是琳達.柯利也不忘把她的生平所承受或分享的時代發展介紹給讀者。伊莉莎白‧馬許的種種遭遇特別,但不會只呈現同時代僅有的例外。
我們說這是一本微觀全球史的大作,但也不是第一本這種型態的作品。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的作品《夜戰》(Night Battles)早在1966年就已經問世,就已經使用微觀史學的方法,但他後來說他一直到1977-78年時都尚未聽過該詞。是別人先把那種研究與敘事的方式稱作「微觀史」(microhistory)。
有學者認為卡洛‧金茲伯格的研究方法有四點特色:⑴以小人物、小事件為對象;⑵重視敘事層次與邏輯;⑶文筆活潑生動;⑷敘事的目的在為歷史事件或歷史現象提供合理解釋。
微觀史觀察對象的活動空間有時較為有限,但是趣味不見得少。例如: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那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在1983年完成的《馬丹‧蓋赫返鄉記(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一書,在臺灣就擁有廣大的讀者。該書也曾改編為電影,票房絕佳。
微觀史的作品,有時候因為主人翁的足跡範圍廣大,涉及許多國家,乃至於跨越好幾個大陸,當然也牽涉到這些地方的政權與人民,也就是走入全球史(global history)的領域。這時候,我們就說這種作品屬於「微觀全球史」(global microhistory)的範疇。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小書《胡若望的問題》(The Question of Hu)就是一個範例,許多人也都讀過。
微觀全球史當然是全球史的一種研究與撰述的形式。全球史研究的熱絡,事實上與二十世紀最後一、二十年以來的世界轉變有所關聯。先是八○年代中期以後,個人電腦普及;再則是九○年代中期以後,網際網路(internet)確立。打從十五世紀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商品的交換、人身的移動,逐漸由相對有限的地理範圍,先向歐洲船舶所到的地點延伸,終究將全球捲入。至於知識、資訊與通信本來也在全球流通,但也僅能以緩慢的速度進行,並且還有語言、文化等障礙得時時加以克服。網際網路以及架構乎其上的各種資訊服務,如全球資訊網(world wide web)以及種種的應用軟體,讓資訊的取得與交換都能在瞬間完成。物品、人身與資訊在二十世紀九○年代以後,在不做人為設限的前提下,全球暢通。人類的生活因此走到「全球化」的時代。全球化以後,很難說地球一角發生的事,完全不會和其他地方發生關係。於是從全球視角去觀察帶動發展出現代世界的過去五百年的歷史,也自然成為歷史學家試圖探索的對象,當然也吸引眾多當代讀者的關懷。
更早以前,其實已經有「世界史」的研究存在,不過往往偏重個別國家或族群內部的歷史發展。全球史除了也關照內部發展外,同時也強調不同國家或族群之間的相互接觸與影響。古代基本上各自為政的國家民族,在過去五百年來,由緩而急,終究形成一個「相互連結的世界」(connected world)。這五百年的歷史,除了研究個別的國家或社會的了解方式之外,研究彼此的互動也意義非凡。
有一位學者戈布萊爾(John-Paul A. Ghobrial)寫了一篇文章講一個巴格達出生的穆斯林周遊世界的故事,在文章中提出了他對微觀全球史的看法,他說地球的不同端點,無論相距多麼遙遠,透過物品、訊息與人身的流動都能夠聯繫起來。相關研究,有的聚焦於商品的設計與生產的模式,有的聚焦於其他客體。當中有一類學者特別留意到相互連結性的人性因素,而且基本上也已採用兩種方式來來這麼做。第一種是透過特定的人群或社區的研究,這些社群通常以不是一望即知的面貌出現,例如離散社群網絡(diaspora networks)。
另一種則是從各種人物中選角,用他們活動於地球多處角落的生命經歷拿來建構近代早期相互連結性的內容。戈布萊爾認為這一類型的作品,模糊了傳記、微觀史與全球史的邊界,「它們的個別研究取徑各異其趣,而讓它們共同之點則在個人的生命歷程應該可以用來作為打開窺視這樣的人所生活的世界景象的鑰匙孔。」(John-Paul A. Ghobrial, “The Secret Life of Elias of Babylon and the Uses of Global Microhistory,” Past and Present: A Journal of Historical Studies, no. 222, 2014.)
其實,以針對伊莉莎白‧馬許的生平歷史作評述為核心,琳達.柯利帶出了她的人際網絡(家族與社會關係)中不同人物的故事,由這些故事呈現出一個時代(當中一個或數個階層)的社會面相。雖然作微觀的考察,卻也可以展現出一定程度的宏觀視野。
雖然伊莉莎白‧馬許的娘家與夫家都不是顯赫的家族,但是他們廣大的社會關係網絡卻也將許多知名的歷史人物帶進故事裡來,例如印度總督華倫‧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 1732-1818)、彈劾此人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 1729-1797)以及拿破崙的外交部長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 1754-1838)皆在其列。伊莉莎白‧馬許的長孫喬治‧謝伊進了以「 嘆息橋」聞名的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結交了巴麥尊子爵坦普先生(Henry John Temple, 3rd Viscount Palmerston,1784-1865),後者在多年之後、在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擔任英國首相。這讓本書不只是小人物的微觀史,它也為大人物的傳記加入一些有趣的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