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大疫時期,慶幸我們還有史蒂芬.金【本文涉及部分情節設定,請斟酌閱讀】
作家/吳曉樂
打開恐怖大師史蒂芬.金的作品,我總是自動進入坐立難安的狀態。我更傾向英文的說法on the edge of my seat(處於位置的邊緣),暗示著我可能會墜落,史蒂芬.金的作品總是能讓我離開既有的位置,就像強納森.法蘭岑(既然史蒂芬.金屢屢以這位作家做梗,我也要從善如流)曾在受訪時說過,「大量廣泛閱讀的人——尤其是讀小說的人——往往較能意識到自己的內在世界」,史蒂芬.金無疑是喚醒讀者內在世界的佼佼者。我屢屢隨著他的筆觸,腦中跳躍出我曾經擁有過,卻不知如何名之的情感,明明他所描寫的角色,背景與我如此懸殊,但我們心中所升起的惶惑竟如此近似。我尤其鍾愛史蒂芬.金在角色塑造上的爐火純青,一場短促的對話或須臾閃逝的念頭,就足以讓我們了解到推動劇情的角色「是哪一種人」。
《如果它流血》分別由〈哈洛根先生的電話〉、〈查克的一生〉、〈如果它流血〉、〈老鼠〉構成。首先,〈哈洛根先生的電話〉呈現了史蒂芬.金典型的「帶點暖調的恐怖」。小男孩克雷格受僱於神秘的鉅富哈洛根先生,以勉勉強強的薪酬為其朗讀,對談中,兩人無形建立深刻的情誼,哈洛根先生也不吝嗇告知克雷格他待人接物、白手起家的哲學,而在克雷格意外從哈洛根先生的贈與中致富,他知恩圖報,且有些冒險地送了一台iPhone給哈洛根先生,這個舉止自然給兩人的關係注入了有趣的化學反應,史蒂芬.金將十一歲孩童的心聲給描述得歷歷在目,讀者立即被拉回那個「青黃不接」的少年階段,憶起一些不被應允的奇想,像是「電話鈴聲若在陰間裡響起會是怎樣一回事」。史蒂芬.金把他擅長的詭譎元素與當代通訊的反思交織得恰如其分,其中哈洛根先生對於科技的「預言」,再擱十年,我相信亦能沉澱出絕佳風味。
〈查克的一生〉,我猜有些讀者可能會在結束後仍一頭霧水,容我調度後記的內容作為委婉的提示,史蒂芬.金相信「每個人腦袋裡都有一整個世界」,如此一來,你或將恍然大悟,為什麼這篇必須從第三幕倒述回去。我們姑且可以想成,馬蒂.安德森所身處的世界,也就是網路無故斷訊,鳥類魚類大量死亡,甚至「加州就跟老舊壁紙一樣慢慢剝落」的世界,是查克.法蘭茲內心所幻想出的場景,而這個世界的枯朽,自然與查克即將病逝脫離不了關聯。第二幕,視角轉換成查克,彼時他尚未被病魔侵襲,風頭正健,一回出差,他不知怎地被寂寞的街頭鼓手所吸引,隨之搖擺身軀,最後甚至與一位年紀足以當他女兒的陌生女子共舞翩翩。查克為什麼會在中年時刻放手一舞?第一幕,時間軸再次往前大幅推進,來至查克的童年,同時釋放另一則懸念,查克成長的房子有個神祕的圓頂閣樓,閣樓裡埋藏著驚人的祕密,也就是「生命」本身。在此我不再透露更多,只想提醒讀者,盤整這篇小說的時序與邏輯時,請把第一幕「我包羅萬象」銘印心底,如此一來,你將對查克的即興一舞,以及馬蒂最終所做的選擇——千方百計趕到前妻身邊——有著無以復加的心領神會。史蒂芬.金以詩意的勾勒與超自然的背景,將知名的拉丁古諺「勿忘你終有一死」(Memento mori)以及德國哲學家海德格所說的「向死而生」,做出了獨特且動人的詮釋。
〈如果它流血〉,有些忠實讀者也許會驚喜地發現荷莉.吉卜尼又展開了新的冒險,荷莉也許是「金氏宇宙」裡最長青的主角,「比爾.霍吉斯」三部曲與《局外人》都能找到她的身影(好消息是,全數皇冠出版社有引進),我曾與朋友討論過史蒂芬.金為什麼如此偏愛荷莉,我猜作家本人也時常被如此問道,才會在後記寫出交代原委:「我愛荷莉,就是這麼簡單」。而篇名典出媒體圈的名句「如果它流血,它就領先」(If it bleeds, it leads.),這回荷莉與局外人再次交手,對方以吸食恐懼為生,他長期棲身於媒體圈,方便搶快抵達災難現場,大快朵頤瀰漫在空氣中的絕望跟無助,荷莉察覺到被動等待悲劇降臨無法滿足這位貪婪的局外人,她必須動身阻止下一場人禍。局外人的行兇動機看似可怖,但若置於時代脈絡下,又顯得合乎常情,這幾年一種特異型態的犯罪動機頻仍出現,兇手落網時宣稱他們渴望「被看見」,這個理由之所以成立,得建立在人類確實克制不了對於慘案的著迷。然而,誰能否認呢?查詢點閱率排行榜,越是殘忍的畫面越能佔領閱聽者的注意力。史蒂芬.金雖賦予這些物種「局外人」的稱號,但環環相扣,都能連結至每一個人面對災難時,內心隆隆騰起的畸形興奮。
最後是〈老鼠〉,我得引用書中的句子,「身為一位老師跟讀者(這兩者不盡相同,但顯然是有血緣關係)」,我身為創作者與讀者,這篇許多細節無一不是勾起了我千絲萬縷的情緒。主角德魯某日如獲天啟,深信自己即將寫出代表作,他興致沖沖地告知愛妻,豈知妻子興致缺缺,甚至還略帶擔憂,原來這不是德魯第一次「興致發作」,而他上一次幾乎要把自己搞瘋,德魯不顧妻子勸阻,執意要去父親留下的山中小屋寫稿,暴風雪隨之降臨,諸多場景讓我想起奠定史蒂芬.金地位的小說《鬼店》(The Shining),裡頭男主角都身兼教職、有志難伸,渴望藉由眼下的作品奮力一博,但,也有明顯的不同,德魯獨自前往,一個人面對創作的心魔,或許象徵著史蒂芬.金再也不若年輕時,擔憂自己的創作焦慮會導致家庭分崩離析,他如今想說的是純粹的、個人獨處時與自身的對話,這個設定與疫情時代有著絲絲縷縷的呼應。〈老鼠〉可以延伸至任何「發想」的時刻,我們都曾經有過那麼一瞬間,計上心頭,卻苦於不知如何轉譯成具體的方案,輕如規劃一場小旅行,重如解決人類的生存危機,我們看似想法的所有者,感受上更像是受其所役,史蒂芬.金把創作之中的「施虐與受虐」描繪得相當精彩,老鼠的存在更是隱約有「浮士德」的倒影。許多人已知悉《鬼店》有史蒂芬.金半自傳的色彩,〈老鼠〉又何嘗不是,如今人人空談「自我實現」,但史蒂芬.金則提醒我們莫忘每個閃亮的願望背後也許都有血腥的歷程。
史蒂芬.金綿延不輟地創作了四十多年,以創作週期而言,或許已進入所謂「寫一本少一本」的狀態。我們可以從橫亙這四篇的主題,找到他此刻特別想留給讀者的信號。以我而言,篇篇似乎都能隱約連結至「對既有狀態的知足」。在新冠病毒不斷變種的當下,讀到這部作品,宛若從睽違多年的老友手上接著一份貴重贈禮,慶幸我們還有史蒂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