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軍閥」的真相可以不只一個
黃春木
中國近現代史教科書中,「軍閥」總扮演著「被革命」的角色,簡直乏善可陳。
但在如此絕對的圖像中,要為他們做「改頭換面」的翻案文章,其實不難,相關史料極多,本書正是彙整多方資料而寫就的佳作之一。讀者可從書中親切活潑的文句,看到在卸下「軍閥」身分後,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從晚清到民初,有識之士銳意改革,企盼救亡圖存。當時有機會接觸新思潮、學習新知識的少數人,不外乎讀書人、商人和軍人。然而在兵凶戰危之際,救亡圖存的立即條件是「船堅炮利」,這必須仰賴軍人。工業革命後,「軍人」這一職業的科技門檻已經很高,而且還需要謀略、信念、毅力、勇氣和強健體魄,這幾乎是造就國家強盛、民族復興所有要件的總成,由軍人親力親為地實踐。
因此,「軍閥」之「軍」,不宜等閒視之。
至於「閥」,指的是具有支配力量的人物或群體。「閥」也有勢力壟斷、傳承的意味,常用來指稱派系、門第。「閥」的形成,總有其個人因素與時空脈絡,難以任意為之。我們可以讚許一些有權有勢的人,他們行使權力,從不以私害公,不戀棧權位,也不私相授受,但在歷史上,這等純真的人太稀少了,即使是今天的臺灣,一樣是鳳毛麟角。換言之,如果要以「閥」之有無來斷定人之正邪善惡,這個標準太過嚴苛,凡人幾乎無法企及。
尤其從晚清到民國時期,「中央集權」難以運作,在遼闊的疆域中,各地政經情勢差異極大,利害糾葛複雜,而帝國主義勢力在不同地區又各有滲入,競合不定。連年戰亂導致基礎建設殘破,農事備受威脅,人民基本溫飽常不可得,盜匪橫行,因此各地武化的現象相當明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軍人很難不成為主角,也很難不集結同鄉、同門勢力,以求保境安民,或逐鹿天下。所以,我們就會看到「直」、「皖」、「奉」、「桂」、「粵」、「晉」等軍閥的出現。
「軍閥」一詞的創造與運用,其實是在「正統」、「中央」觀點之下的貶抑、歧視,如果回到務求客觀的歷史敘事,這樣的詞語可以擱置不用。
但這不意味著不再評論這些曾經位居要津、主導時局發展的歷史人物。所謂「客觀」,不是正反俱呈或「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當我們肯定這些歷史人物的「功」時,要有足夠的史料證據支持,且該進行合乎邏輯的論述;同樣的,若要批評他們的「過」時,也需要論據堅實,論證嚴密。如果想要「扭轉」或「釐清」軍閥們備受誤解的圖像,或強調其身為凡人的一面,確實可以多呈現一些正面的資料,但這不等於是要「抹煞」、「掩蓋」他們曾經造成的錯誤或災難。如果「矯枉過正」,這樣的歷史探究自然就不客觀了。
和作者主張不一樣的是,我認為「歷史」是有真相的,但因為我們並非全知全能的神,「視角」總有侷限。怎麼辦呢?唯一法門就是勤能補拙、虛懷若谷。多用功,多請教別人,以及不武斷、不藏私,面對不同的歷史解釋,不同視角下的歷史「真相」時,願意保持開放的態度,以及能夠對話、討論的關係。人物或事件的「真相」經常不只一個,但都應該有憑有據,這正是我們探究歷史的態度。
歷史是現在與過去的永恆對話
蔡淇華
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所以臺灣過往的民國史,就像胡適形容的:「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順地由我們替她塗抹起來,裝扮起來。」裝扮成服務兩蔣的民國史。
然而,自從二○○六年,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珍藏的《蔣介石日記》對外開放後,兩岸三地的歷史學者開始「從材料出發」,企圖脫脂去粉,讓民國史的史料,還歷史本然。
其中,臺灣的史學新秀「歷史說書人」創辦人江仲淵,是箇中翹楚。
江仲淵雖尚在就學中,但閱讀民國史料之勤,實已超越許多歷史學者。例如他為了寫《時代下的犧牲者:找尋真實的汪精衛》,就閱讀了八十多萬字的史料。甚至有位在汪精衛政府工作過的老榮民寫信告訴他,他的文字重現當年真實的記憶。
江仲淵博覽群籍,治學有成,甚至曾為聞名國際的民國史大師余杰,在二○一九年出版《顛倒的民國:臺灣和中國都不提起的近現代史》撰寫書序。
其實民國史就是一部戰爭史,一部爾虞我詐、合縱又連橫的戰爭史。然而如同作家白先勇說的,其父,桂系大將「小諸葛」白崇禧過去的事蹟,在國民黨官方的歷史教育裡,多半被淡化、隱瞞,甚至妖魔化。難怪白先勇要蒐集超過萬件書信、手稿、回憶錄等資料,著書六十萬字,為父立傳(翻案),一揭白崇禧與蔣介石從歷經北伐、抗日、國共內戰一路以來,從君臣交心而至決裂的糾葛。「蔣介石能為『輸到國土剩千分之三』卸責嗎?你問大部分臺灣人,大陸怎麼搞丟的?也沒人能講出來。」白先勇點出民國史需要重建的必要性。
臺灣過往課本中的民國史,是如此避重就輕地斷裂,連民國的軍閥都被窄化成戰爭的發動者。幸好江仲淵在新書《民國軍閥檔案,重建中》中,還給這些歷史人物一個有血有肉的立體形象。例如曹錕不再只是一名「賄選總統」,更是推動憲政改革丶縮減總統職權最努力、最遵守憲政的軍閥,甚至建立今日中華民國憲法的雛形。而妄想稱帝的袁世凱,雖然是個大壞蛋,卻廢了千年科舉,設立今日山東大學、天津大學和河南大學的前身。另外,北洋軍閥中最有實力的吳佩孚,竟然是個秀才文青,之所以可以坐擁中原霸主的地位,得歸功於他的文筆能力,因為他以流暢的文筆在各大報章雜誌發表言論,深孚民心,應該是民國的「第一網紅」。
然而閱讀此書,不應只停留在新史料的趣味面,讀者更應該讀出作者在嘻笑怒罵背後的微言大義,那就是「重建」自己的史觀,開始客觀懷疑自己過去的歷史教育時,也別忘了質疑今日的歷史教育。如同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一九八四》描述「歷史可變性」的名句:「誰能控制過去,就能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能控制過去。」
是的,一旦知識分子無法客觀讀史,就是歷史再度為政治、為極權服務的開始。
在《暗黑民國史》序中,江仲淵語重心長表示:「知識分子失去了實事求是的客觀態度,成了歌頌王侯將相的吹鼓手,僅以狹隘『正統歷史』為核心史觀,粉飾一切不符合政治需求的內容,大力發展利於當權者地位的史料。外國學者在上世紀七○年代評論中國歷史是『有選擇的記憶』,或者叫『有選擇的遺忘』,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古代史已經在程度上盡可能的康復了,近代史反倒是尚未擺脫失智症的垂垂老者。」
江仲淵史筆如鐵,他對近代史的劄記,不僅是暮鼓晨鐘,更是當頭棒喝。因為臺灣目前的史觀,不啻再度成為「當權者」的史觀,一切「記憶」或「遺忘」,都是為了服膺政治的需求。如同胡適說的:「真理是有時代性的。」今日歷史再度由勝利者書寫,只是這一次的鐘擺,又擺向另一個極端,一個意識形態的極端。而更可懼的是,兩岸都如火如荼地在自己的課本、電影、網路裡,不斷「造史」,也將兩岸拉近戰爭的可能。
歷史是現在與過去的永恆對話,如同義大利思想家貝尼德托‧克羅采(Benedetto Croce)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民國史的重建,有其當代的意義。江仲淵新書不僅幫助我輩重新解構歷史的多元性,更提醒大家必須堅持批判精神閱讀當代。期許朋友們如此讀史,文字才可以穿越時間與空間,為國「知興替」,為來世,「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