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這個世界還需要另一本講述心理病態者的書嗎?畢竟,我們似乎已經聽過或讀過關於這些如此嚴重被誤解的族群的一切事蹟。他們是否生來就邪惡?他們是被墮落或虐待的家庭動力所創造出來的?為何有些心理病態者會構成如此令人信服的虛構角色?我的前妻或老闆是否也是心理病態者?
我並非是能診斷和治療精神疾患的精神科醫師,也不是研究心理、大腦和罪犯行為的司法心理學家,不過我曾與上述兩個領域中某些最具影響力和經驗的專業人士接觸與合作。我的背景有些不同:我起初接受社會學的訓練,這門學科主要著眼於關係和社會互動的模式,而鮮少處理個人問題。然而,我曾在安全戒護醫院和社區中直接與心理病態的犯罪人共事,時間超過十五年。我曾與心理病態者同桌吃飯,和他們一起哭一起笑。我見過他們流血,還有一次目睹他們的死亡。他們操縱過我,我大概也操縱過他們。我們之間有過許多對話—我通常是聆聽者—有些話不該是某個人類會對另一個人類說的話。
我在這段期間從事研究、進行評估和管理治療團體,建立了關於心理病態者如何與人互動的豐富經驗,並且,我對於精神病學和司法心理學看待心理病態者的方式斷然產生了懷疑。如今我任職於某精神病學部門,該部門以從生物心理學的基礎去理解精神疾患而自豪。這意味著在思考精神疾患時,我們會試著去理解環境對於人們養成樣貌的影響力。如此的態度對治療計畫的規劃至關重要,因為這有助於說服精神疾病患者他們有實在的理由做出改變,以及避免這個社會再度創造出形成創傷、虐待或忽視他們的童年環境。
我相信若要瞭解一個人,我們應該泰半著重在關係上,而非特質和診斷;因此我認為關於這些最嚴重被誤解的人格,我可以提供一種稍微不同的觀點。心理病態者並非活在一個孤立的狀態:他們的失調表現在他們理解事物和與人互動的方式,以及他們所形成的關係上。我有時會問學生一個問題,那便是,心理病態者能否在遠離其他人的荒島上生存?我的回答如下:他們絕對辦得到。舉例來說,被診斷出思覺失調症或失智症的人,不太可能獨自應付如此孤立的情況,很可能會因此喪命。不過我認為心理病態者可以活得很好。
心理病態者何以如此,以及他們是否能夠做出改變,對此我也希望提供一些清楚的解答。關於「心理病態者」這個用語的含義,以及治療是否總讓他們變得更糟而非更好,存在著太多相互矛盾的論述。對於精神失調的人,我們有一種難以去除的誤解,這種誤解部分來自於,我們傾向於認為心理病態是對某種超級大壞蛋所做的注解,我們相信他們道德淪喪,嫺熟地操縱別人,全然不擇手段—這正是我打從二○○四年開始在有安全戒護的心理健康部門任職時,所抱持的看法。事實上,若干年的經驗已經讓我知道,實際情況沒有那麼戲劇化,而且或許更加令人感到不安:絕大多數的心理病態者,根本不是什麼厲害的專家,當然也不像湯瑪斯.哈里斯(Thomas Harris)筆下的漢尼拔.萊克特(Hannibal Lecter)醫師那樣,是個聰明絕頂的操控大師。他們其實是因為遺傳方面的壞運氣(這在統計上相當罕見),結合情感上、身體上或經濟上匱乏的養成環境,才導致缺少了身為人類的某些最基本的社交技巧、推理和情感反應的能力。這正是我想要指出的—各種造成心理病態的原因。
我想指出,「心理病態者」是一個過於狹隘的用語,無法涵蓋被貼上這個標籤的人們的多樣性。我想要強調的是創造出心理病態者及其「容器」—監獄和程度較輕微的精神病院—的那種不正常環境,這些環境使得他們的社交和個人功能失調,讓他們得以磨練出操縱和施虐的技巧。
本書中的匿名個案研究,每個案例都融合了我在職業生涯中曾遭遇的一些人物,我希望它們有助於使心理病態者給人的印象變得人性化,並幫助讀者瞭解,為何他們要形成一般人視為理所當然的社交和情感關係,是如此的困難。
我想知道從道德的角度來論斷心理病態者,是否是件公平的事;還有在我們之間,包括專業人士和一般大眾,是否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共謀關係,將心理病態者放逐到人類的垃圾箱中。我認為在心理衛生和刑事司法體系中任職的專業人士,往往對心理病態者採取比較不費力和比較有吸引力的評判性觀點,將他們視之為「不可能復原」或「天生邪惡」的結果。如此一來,當事情出了差錯,而某人因為違反專業倫理,導致自己被心理病態者操縱而丟掉工作時,我們可以安慰自己說,心理病態是遺傳畸變的結果,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被恐嚇或被控制云云。同樣的,如果臨床醫生也對於心理病態者感到束手無策,這於是變成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因為我幫不了你的忙,所以你必定是個壞蛋。」
由於心理病態者的暴力、操縱和控制狂行為的傾向,你會發現和他們共事,鮮少是件直截了當或令人滿意的任務。心理病態者往往比其他犯罪人更常成為累犯。某項研究說,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心理病態者犯罪人,會在二十年內再度因暴力犯罪而定罪。努力跟他們相處,勤奮和堅持經常換來失望和挫折,以及有時是埋怨不已,或是對你的出身的生動問候。
本書描述我在職涯中曾經遭遇的人們的綜合體,當中有些人曾公開露面,包括丹尼,他對自己造成的危險性,更甚於對其他人;艾迪有過可怕的施暴史,但他已經遠離那樣的生活,並找到同理心且痛改前非;至於安琪拉,或許比起我所描述的任何男性更加令我驚駭。書中的每個故事都以某種方式挑戰了我們對心理病態者的誤解,而且可以提供給你關於心理病態的不同觀點,去對應當我們使用這個用語時,心中所想到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