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我,就是希斯克里夫」:論《咆哮山莊》之愛恨情仇
馮品佳(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陽明交通大學外文系終身講座教授)
十九世紀英國文壇人才濟濟,也是英國小說成熟的黃金時期,若論起當時文采洋溢的文學家族,恐怕無人能出白朗特家族(the Brontës)之左右。夏綠蒂(Charlotte)、艾蜜莉(Emily)與安(Anne)三姊妹先後出版了詩集以及數本小說,其中夏綠蒂的《簡愛》(Jane Eyre)與艾蜜莉的《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早已成為英國文學的必讀文本,而《咆哮山莊》更在二○○三年五月被諾貝爾學院與挪威讀書會列入有史以來世界文學的一百部經典文學作品之一。就像《簡愛》一樣,《咆哮山莊》綜合了志異小說與成長小說的傳統,但是妹妹的作品較姊姊的更具有野性與原始的力量,彷彿艾蜜莉這位三十歲就早夭的天才女作家早已自知來日無多,而將畢生的精力都貫注於這本唯一的小說作品之中。
艾蜜莉短暫的一生可以說十分私密,除了短暫的出外求學與擔任家庭教師的經驗之外,幾乎都待在約克郡(Yorkshire)荒涼的哈渥斯(Haworth)村子裡。艾蜜莉六歲時與姊姊們一起被送到牧師女兒的寄宿學校,一年後在兩位姊姊紛紛因為學校環境太差罹患肺結核死後就和夏綠蒂回到家中。她八歲時父親送給弟弟一盒木頭玩具兵,此後十六年這簡單的玩具就成為白朗特家幾個孩子想像的泉源。雖然艾蜜莉寫的〈剛道爾〉(Gondal)故事未能流傳下來,但是這些早年的文學創作可以說是她磨練寫作技巧的重要習作。除了家事、寫作之外,艾蜜莉最喜愛的活動就是在荒蕪的高地散步。我們可以想像《咆哮山莊》充滿原始自然的特質,就是在一次次孤獨的荒原行走之中建構出來。她最大的文學成就,或許就是將荒地之中堅韌強悍的自然力量轉換成小說中充滿激情的角色,使得《咆哮山莊》中複雜但是充滿本能性的愛恨情仇令讀者永誌難忘。
《咆哮山莊》所呈現的激情其實與維多利亞時代講求中庸節制的規範有所牴觸,因此出版之後並未受到當時讀者的青睞,就連夏綠蒂都對於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這個有如狂風暴雨般的角色未置可否。但是時間證明了一切,百餘年之後《咆哮山莊》就是因為文本所充分表達之情感的深度與濃度而成為世界文學的經典。
故事開始的時間是一八○一年隆冬,第一人稱的敘事者洛克伍德(Lockwood)向希斯克里夫租下畫眉田莊(Thrushcross Grange),希斯克里夫自己則住在咆哮山莊。洛克伍德覺得希斯克里夫形跡詭異,因此向管家奈莉(Nelly)打聽,奈莉於是娓娓道出一段三十年的陳年往事。希斯克里夫與凱瑟琳(Catherine Earnshaw)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但是希斯克里夫是凱瑟琳的父親從利物浦撿回來的吉普賽棄兒,而凱瑟琳則是咆哮山莊的大小姐。凱瑟琳的父親非常寵愛希斯克里夫,不但把自己夭折兒子的名字給了希斯克里夫,對他比親生兒子辛德雷(Hindley)更加疼愛。懷恨在心的辛德雷在父親去世後將希斯克里夫貶為低下僕役,更禁止凱瑟琳與他來往。凱瑟琳在一次外出中結識鄰居畫眉田莊的林頓(Linton)家人,並接受林頓家少爺艾德加(Edgar)的求婚,希斯克里夫憤而出走。數年後希斯克里夫重返咆哮山莊,從因喪妻之痛一蹶不振的辛德雷手上騙到房產,將辛德雷的兒子哈里頓(Hareton)當作傭僕,並且娶到艾德加的妹妹依莎貝拉(Isabella)。依莎貝拉不堪希斯克里夫虐待逃走,生下一子,取名林頓。凱瑟琳在見到希斯克里夫之後也患病,在生下小凱瑟琳之後死去。希斯克里夫為了吞併畫眉田莊,欺騙小凱瑟琳嫁給林頓,因此在林頓死後順利成為畫眉田莊的主人,然而他終生難忘凱瑟琳,不惜被她的鬼魂纏身,只求凱瑟琳的魂魄能與他相隨。小說結束於一八○三年新年之日。洛克伍德回到咆哮山莊時希斯克里夫已經暴斃,小凱瑟琳與哈里頓則由互相厭惡到欣賞,有情人結成眷屬,也結束了兩個家族幾代的紛爭。
而小說中最著名的一句,大概就是女主角凱瑟琳對於女管家奈莉宣稱「我就是希斯克里夫」來解釋她與男主角希斯克里夫之間心靈相繫、至死不渝的情感,因為對於凱瑟琳而言「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情愛的確是這部小說的主要情節,環繞在兩代之間纏夾糾葛的婚姻與愛情關係,而以同名的凱瑟琳母女在文明與自然兩種不同世界中情感的成長為主軸。小說中的兩個莊園各有其象徵的意義。畫眉田莊代表的是中產階級地主家庭「文明」的生活,咆哮山莊則相對代表原始、自然的力量。而希斯克里夫的名字也是自然的代表:生長在峭壁(cliff)的石楠樹叢(heath),充滿了野生植物的活力與毅力,更是荒原生態的一部分。凱瑟琳因為羨慕畫眉田莊的「文明」,想要符合社會規範,而放棄她與希斯克里夫在自然原野中滋生的情感,但是她至死都對於希斯克里夫念念不忘,可以說是擺盪在「文明」、「社會」與「自然」之間。生長於畫眉田莊的小凱瑟琳雖然沒有這種內在的掙扎,但是她同樣需要歷練文明與自然的不同。小凱瑟琳先是將同情當作愛情被騙嫁給看似文質彬彬其實極為自私的林頓,之後對於未受教育、看來粗鄙但本性質樸的哈里頓由嫌惡、同情到產生愛情,展現她母親所未能達到的情感上之成熟。母女名字的重複象徵性地強調小說中循環不止的情愛紛爭,然而上一代情感不完滿的遺憾在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補償,這可以說是艾蜜莉對於愛情一個較為浪漫的詮釋與處理。
愛情固然是小說浪漫情節的主題,仇恨也同樣是這部小說令人難忘之處。特別是貫穿全書的希斯克里夫,他的恨與他的愛一樣強烈。希斯克里夫在偷聽到凱瑟琳向奈莉表示下嫁身為僕役的他會貶低她的身分後因愛生恨,從此以他的生命做為復仇的籌碼。就文學典型而論,皮膚黝黑的希斯克里夫是小說中階級與種族的他者(other)。他來歷與種族不明,更不屬於任何一個家族,但復仇的意志使他有效地擾亂了兩個家族的生活與傳承。他對於畫眉田莊的「侵入」尤其可以說有如自然對文明的一種反撲,因此小說中的其他角色視他為撒旦,而他的行為也的確堪稱為文學中撒旦型英雄(satanic hero)的表率,也是浪漫主義文學英雄的另外一種化身。
但是希斯克里夫也是艾蜜莉筆下創造出來的獨特人物。歐慈(Joyce Carol Oates)有個很有意思的論點可供讀者參考。她認為希斯克里夫是艾蜜莉對於志異傳奇英雄的一種反諷,也提醒讀者不要以文學刻板印象誤讀了這個有趣的角色。希斯克里夫的「浪漫」層面可以從他對於凱瑟琳不變的愛中得到印證:「我必須提醒自己要呼吸——幾乎必須提醒我的心臟要跳動」。這樣有如言情小說的台詞使他足以成為浪漫傳奇的男主角。但是希斯克里夫對於依莎貝拉的殘忍又違背了傳統的傳奇英雄造型。希斯克里夫自己也不容許別人「誤解」他的本性,因此不斷調侃、破解依莎貝拉的幻想,並藉此警告讀者不要犯了依莎貝拉的錯誤。他的確可以情深意重,但是只對凱瑟琳一人如此,對於其他的人希斯克里夫可以有如魔鬼般的狡詐殘酷。
然而《咆哮山莊》也的確是志異小說傳統的產物。小說志異之處除了咆哮山莊陰鬱的建築景觀帶有濃厚的中古世紀氛圍,更以鬼魂出沒的傳說建立魅影重重的詭譎氣氛。洛克伍德在似睡似醒之間見到凱瑟琳的鬼魂,以及希斯克里夫暴斃後村人傳說見到他與凱瑟琳的魂魄相依相伴出沒於積雪覆蓋的荒原之間,是兩個最著名的例子。此處超自然的成分就像許多十九世紀的志異文本一樣是用以再現角色的心理狀態。奈莉也曾經稱希斯克里夫是吸血鬼(vampire)或食屍鬼(ghoul),以鄉野人民的迷信側寫他復仇行動的恐怖與內心世界的黑暗。同時,艾蜜莉對於超自然成分模稜兩可的處理也為小說添加了懸疑的色彩。我們永遠無法確定到底是否有鬼魂的存在,能夠確定的只有凱瑟琳與希斯克里夫足以穿透陰陽界線的深情。
小說中甚至連敘述者的位置與敘事本身的可靠性都模稜兩可。框架式的敘述方式與敘事者的可信賴程度是批評家在閱讀《咆哮山莊》經常探討的話題。框架式的敘事是志異小說常用的方法,藉以製造眾人口耳相傳的效果。歐慈以「中國盒子」(Chinese box)來形容故事中層層包夾其他故事的敘事方法。這種方法使得閱讀過程有如打開一個盒子之後又發現其中另有一個盒子,持續進行而似乎永無止境,對於小說本身展現的重複性是一種有趣的回應。不論是框架式或是中國盒子的方式都是一種間接性的敘事,使得讀者永遠是在接收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的資料。例如在《咆哮山莊》中我們讀到的是洛克伍德記載奈莉所說的故事,雖然有確切的日期,他的紀錄是否正確已成疑問,而奈莉的記憶是否無誤、甚至她是否是個有偏見的敘述者都值得討論,因為小說中奈莉對凱瑟琳及希斯克里夫一直都表現某種敵意,對他們的行為也時有批評。
但是這麼多的懸疑並不代表《咆哮山莊》缺乏明確的道德中心與規範,只是提醒讀者更小心的閱讀與思考小說文本。希斯克里夫無疑是個充滿黑色魅力的男性,他愛恨皆深的激情使他成為文學史上重要的原型,同時成為許多後來作家模仿的對象。但是艾蜜利也讓我們體會到他的激情所具有的殺傷力,將周遭之人都捲入復仇的漩渦之中,亦令他自己萬劫不復。結尾時咆哮山莊與畫眉田莊重回哈里頓與小凱瑟琳的懷抱頗有物歸原主之意,正有如莎士比亞戲劇結局重建社會秩序的必然性與必要性。在搬演過各種的愛恨情仇之後、在狂風暴雨橫掃之後,一切終將歸於平靜,留給讀者的是對於人性的深沉省思與無窮回味。
參考資料:
Oates, Joyce Carol. “ The Magnanimity of Wuthering Heights.” 17 July 2002.
storm.usfca.edu/~southerr/wutherin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