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序
關子尹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同事兼好友,五十年前,當我初到香港的時候,他在中大崇基學院選過我的一門課,也算是我的半個學生。我一向以同輩好友待之,非但尊敬他的學術,也喜歡他的作人。作為一個哲學家,子尹是一位難得的性情中人,待人嚴肅而熱情,我們的辦公室同在一棟樓,故時常約好到新亞書院的「雲起軒」吃中飯,每次都是他到二樓文學院我的辦公室來接我開車上山,順便把他學術近作的抽樣本送給我「指教」,其實我從中學到的東西更多,這絕對不是謙虛之詞。我是一個研究文學的人,對哲學很有興趣,但沒有訓練根底,而子尹可謂學貫中西,在本科生時代師從勞思光先生 (也是我尊敬的一位哲學家),得其教誨,也在先生鼓勵之下到德國留學,修讀德國當代哲學,至今是研究海德格爾的專家。我時常說希望到子尹的課堂上去旁聽,但從未得到他的首肯,可能是他把我當老師輩看待。只有當幾個相熟朋友一起吃飯、喝德國啤酒的時候,子尹才會放開胸懷,把我當同輩人,大談他的遊學經驗,令我不勝羨慕。這本詩集的特色之一就是他多次到德國和歐洲遊學的16首紀遊詩。
我留美多年,然而一直仰慕歐洲文化,更羨慕子尹的德文功底,曾屢次鼓勵他把他用英文和德文寫的學術文章結集出書。然而子尹似乎淡然視之,反而更關心他親身設計的含古文字材料的「漢語多功能字庫」,談起來眉飛色舞。原來他是中大文學院電腦系統的開山祖師,早在西方學界研究討論所謂「電子人文」 (Digital Humanities),他已經開風氣之先。記得1998年春天,我得到一個意外的機會到中大作半年研究,辦公室就在子尹的旁邊,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忙著為中大文學院「電腦網絡化」籌劃了,而我還不知道如何用電郵通信。子尹親自為我設定電郵地址,並且教我最基本的操作方法。試問還有哪一位哲學家有此科技能耐?然而,時到如今,我依然是一個電腦文盲,甚至不用手機,奈何?
這一些拉拉雜雜的凌亂回憶,都是因為閱讀子尹的詩集引出來的。他於自序中說花了至少一年功夫學作舊詩,特別注重平仄和韻腳,可見和他作學問一樣,是下了苦功的。我對古典詩詞一向無知,也毫無資格討論他的詩風和用典,只能從一個「硬讀」的直接角度談談我的感受。
匆匆讀完這本《我心歸隱處》,真是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表達我內心的感動。我雖是一個現代文學的研究者,然而對新詩舊詩一視同仁,子尹的詩之所以能打動我的心靈,原因無他,就是每一首詩中流露出來的摯情,如果讀者可以和我一樣,先看每一首詩下面的夫子自道的解釋,再看詩的全文,多看一兩次,揣摩內中的「故事背景」,感受作者寫詩時的心境,我想每一位用心的讀者都會像我一樣的感動!閱讀這本詩集,我回味再三,讀了又讀,翻來覆去,不忍釋手。由於出版在即,時間緊迫,我的序文早該交卷了,然而愈到後半部我讀得愈慢,每首詩都禁不住讀好一遍。子尹是性情中人,我從他的詩作中感受到他內心的溫暖和痛楚。他一生有三位最重要的人物:一是他的業師勞思光先生,一是他的愛妻林靄蘭(詩人說她「蕙質蘭心」),一是他的愛子翰貽,十五歲就因病去世了。令我再三回味的就是<親情篇>以及追悼友人的<悼念篇>和個人的<感懷篇>,在這些詩中,子尹的感性揮發無遺,他自己在序言中提到:「就像為我多敞開了一道穿越幽明阻隔的大門,對我多年以來的紆鬱難釋的心志,是又一次的釋放」。以規律嚴謹的舊體詩的形式抒發一個哲學家的感性,其實比白話詩更難。我非詩人,對古詩的修養不足,所以不敢妄論,只能從感性角度抒發一點與之相關的個人的回憶。
關於勞先生和子尹的師生情誼,我是一個目擊者,勞先生逝世前,有一次在中研院院士會議上突然對我說:他的身體大不去前,我不以為意,不幸不到數年就仙逝了,子尹和勞先生的其他學生開了追悼會,子尹在會上讀了他的悼詞,其中洋溢著古文詞彙的文采,又與同人發起在崇基校園豎立勞先生的銅像,下面附有子尹寫的贊詞。本書中有不少與勞先生有關的詩作(見<韋齋詩緣>篇),子尹和勞先生師生交往數十年,他的敬愛之情,詩集中無處不在,認識勞先生的讀者如我讀來當倍感親切。我寫此文時勞先生的友人余英時先生也離我們而去,那一代大師級的學者大多作古,令人悲嘆。
除了勞先生,就是子尹的愛子翰貽了。本書包括多首作者懷念愛子的詩,<憶兒雜詠>十四首更感人肺腑。我可謂後知後覺,對於親子之愛體會不深,1998年初我到中大作半年研究,正是子尹喪子(1996年)之後不久,然而香港的朋友和同事都沒有和我仔細描述,我也未及好好安慰他,如今思之,感到極為歉疚。只記得有一回我們閒談音樂時,談到馬勒 (Gustav Mahler)的歌曲,他才告訴我曾把馬勒譜曲的幾首哀悼殤子的詩篇《Kindertotenlieder》(孩子死亡之歌)從德文翻譯出來,覺得子尹或在用這種迂迴的方式來向我表達他自己的喪子之情。此次除了<憶兒雜詠>,才發現本書還選錄了同一位詩人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的其他詩作,包括一首我最喜歡的歌曲<當此良夜> (Um Mitternacht),內中一段和子尹的喪痛心情異曲同工:「我昨夜驚醒,/那心坎中的悸動;/當此良夜,/是揮不去的傷痛,/摧毀我心肝。」巧合的是,子尹有一次也看了一部杉田洋次導演的日本影片,故事中的母親和她在原子彈轟炸長崎時遇難的兒子的鬼魂見面,令子尹當晚難以成眠。子尹的憶兒詩,積累了他一年又一年的懷念和追思,這一層又一層的回憶,使得歲月催人老,關子尹今年七十歲了,而如今我這個八十歲的老人讀他的<七十感懷>,自有一番說不出來的感受,他的心情竟然和我的何其相似。子尹說此後要回歸學術研究,不寫詩了,我卻不贊成。七十歲正是思想和感情最成熟的時候,以子尹的學養和才華,今後的成就絕無止境。
走筆至此,覺得我的這篇序文非但沒有章法,而且內容空洞,躍然紙上的卻是對子尹的一份深厚的朋友感情,願以此序與子尹互勉,值此瘟疫蔓延的多事之秋,隔著台灣海峽(子尹現在台灣清華大學客座)互道一聲保重。
李歐梵
2021年9月7日於香港九龍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