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Ⅰ
民生社區男孩圖鑑
李桐豪
兩年前,我與孫君到花蓮兩天一夜小旅行,人恰巧也在東部的陳柏煜晚上到我們下榻的民宿來聊天。弄泡泡的人推開門走進來,初次見面,只見他一身籃球球衫搭運動褲、白襪佐愛迪達拖鞋,心裡暗暗一驚:「哇~~民生社區男孩。」
二十年目睹之台北男孩們可以羅列成一本寶可夢圖鑑。稀罕的、可愛的、神奇的,民生社區男孩是搬運小將,是波克比,是電龍,是任何一隻閃閃發亮的異獸。
東臨基隆河,西至敦化北路,南起延壽街,北至松山機場,開發於一九六○年代至一九七○年代的民生社區,因比鄰松山機場,在未有桃園機場的年代,堪稱國家門面,是以當權者拿五百萬美金的美援貸款相繼蓋了「中央公教住宅」與「聯合二村」,它完全按著美國社區的尺度去打造,電線全面地下化,沒有電線桿、社區遼闊視野,望過去盡是公園和綠樹,它沒有騎樓,敞亮的社區看上去加州小鎮。三步一間麵包店,五步一家咖啡館,你在轉角可能會遇見跑步的張孝全、聶永真、徐佳瑩比爾賈。它太文青感了,每每在不三不四的交友網站遇見民生社區的孩子有地現約,不免要讚嘆其住處陳設都像「niko and」型錄似的。
如此風土養出來孩子與台北他處的小孩相比,總是與眾不同。陳柏煜在《科學家》有一句對台北小孩的描述:「長得很健康,有很好的骨頭,長相與打扮簡單,卻不普通」,他渾然不知那個「不普通」說的正是他自己。
陳柏煜那句話是寫給另外一個台北小孩鍾旻瑞,兩個人都是建中或附中、政大第一志願讀上來,他寫兩人是「體制像是篩子一樣, 留下性質成分相似的人」,但篩子裡民生社區孩子,不知為何就是有一點色違,想一想《藍色大門》的張士豪孟克柔、《瀑布》的小靜、散文女王黃麗群吧……這些民生社區的孩子們身上似乎參雜了一點金光閃耀的粉塵。
何以如此?我自己的揣想是台北捷運四通八達,但不抵達民生社區。民生社區之於台北,好比梵蒂岡之於羅馬,中西區之於台南,有點國中國,城中城的概念。城中之城的孩子在這樣的環境成長,吃穿用度自然有些非凡的見識。民生社區孩子不普通,先天條件化育有之,後天環境的造就也不無可能,此處風調雨順,八○年代吸引更多中產階級進駐,當年,三級貧戶之子陳水扁考上律師執照,在臺北執業賺了第一桶金,即在此置產,養出兩個陳致中跟陳幸妤民生社區的孩子(這個例子是否太落漆?)。
這屆以〈一天〉拿林榮三散文獎的顏一立也是民生社區男孩一枚,他曾對我言明,民生社區長大的孩子可以分成在此處有房產可以繼承的,跟沒有房產可以繼承的,他是後者。成長過程中,後者時不時被前者問:「你爸不是律師不是醫師不是會計師不是機師也不是老師喔?那你爸在做什麼?」「你暑假沒有要出國,那你那要幹嘛?」「你怎麼會穿Hang Ten那不是給菲傭穿的嗎?」在那樣優渥的社區長大,他說他小時候還真的以為世界上的車只有賓士和BMW兩種車子,放學玩的遊戲之一是去偷賓士引擎蓋上的那個賓士LOGO拿來玩。
可放學還會在街頭鬼混的,大概只有顏一立這種不良少年。多數的孩子下課都要去安親班與才藝班。中產階級豈可讓孩子們輸在起跑點,導致這社區有比例高得嚇人的安親才藝班,台北十大明星國中,這社區介壽、民生國中,就占去兩個名額。民生社區的孩子們填寫我的志願,女孩子想當新娘、空姐,男孩子當總統、太空人、科學家,與其他區域的孩子並無不同,但這裡的孩子書櫃早早就添置了《漢聲小百科》、《十萬個為什麼》,小時候就出國逛過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當代美術館,有的參加科展、音樂成果發表會,取得驚人的成就,譬如,陳柏煜。
新書分兩冊,「蓋玻片」寫自己童年往事,「載玻片」寫他的文學評論、讀書筆記。陳柏煜第三本書以《科學家》名之,並非不是義大利科學家列維寫《週期表》,寫集中營傷心往事,把生命中聚散匆匆的人物以其專業歸納成一個個化學元素的科普散文,它更像是民生社區孩子挫敗的天才夢,在中產父母的期許和自我志趣性向之間的拉扯,最終放棄與妥協,「我沒辦法愛一事物愛到這種地步。我謹慎的衡量自己,也常常因為把自己當成砝碼衡量事物而分心。我只能做自己的科學家。」
小小科學家不看漫畫、不打電動,小小科學家只搜集圖鑑。其時,他尚未上小學,不認得「龍」與「瀕危」,那時後沒人把神奇寶貝叫做寶可夢,他站在百貨公司玩具部某張比小朋友還高的彩色圖鑑前,能從編號第一號妙蛙種子背到一百五十一號夢幻,引來路過的陌生人與店員圍觀與驚呼,他享受旁人的驚呼,長大之後才知道那樣的情緒叫做愛慕虛榮。他擁有的第一本書是《兩生爬行類圖鑑》,此後書架又增添了《哺乳動物圖鑑》、《昆蟲圖鑑》、《貝類圖鑑》。
界門綱目科屬種。小小科學家,講秩序,善分類,長大後寫文章,也能自己當成森林裡一株花卉,一隻樹上奇異的鳥客觀陳述,書名叫「科學家」,行文也往冷靜與理性的路子走,自覺地降低事情本身的戲劇性,養成「就事論事、話說完就走人的敘述風格」,散文抗拒抒情,並非無跡可尋,被低估的第一號創作《弄泡泡的人》寫民生社區男孩周旋在兩個男孩之間,兩個都愛,愛得振振有詞、愛得無賴無恥,卻又無比哀傷純情。他的文字精美,愛的矽砂鹼土在青春的烈焰熔焰中燒出一尊華美的琉璃,但他又把琉璃無情摔碎,通篇文章只寫那美麗的、殘缺的感情碎片,那樣冷而孤絕的修辭在《弄泡泡的人》原本只是劈瓦、雙倍奉還的小招,但在《科學家》卻被他修練成真氣彈、爆裂拳的大絕招。
弄泡泡的人對自己文字能達到什麼殺傷力不是不明白,那像是小小科學家也是童年時期也是小小鋼琴家,他在音樂才藝班飛快彈著鋼琴,總會吸引大批家長圍觀,輕呼:「神童啊,神童……」他冷靜地寫道:「家長不會感到更快樂,而是在與其他孩子與家長的交鋒中感到挫敗,但這些我不在意。我的罪惡感來自我的同伴,因為和我被比較而被教訓的同伴──我享受著,看起來一定是驕傲極了。」弄泡泡的人能寫好文章,但他面對是不讀書的時代,才華沒被看見,他不會沒有焦慮(儘管他會把那焦慮與不安藏得很深很深,台北捷運四通八達,但不抵達民生社區男孩的心,不讓你看見),否則他在文章中的訪問稿寫鍾旻瑞,動用的修辭不會是「天分技術最強勁的對手」,詰問他人的寫作技巧撇步,對他而言,都像是竊取商業機密了,畢竟他是這樣一個驕傲的民生社區男孩哪。
《科學家》開宗明義第一篇〈我是如何失去與生俱來的天賦〉,寫民生社區男孩十九歲在學校後山的樹梢上偶爾看見鳥,他恢復了小小科學家的天賦,界門綱目科屬種,講秩序,善分類,那樣的天賦至今再也無濟於事了。弄泡泡的人用自己最驕傲的文字,描述自己挫敗的科學家天才夢。他看見了一隻鳥,何嘗也不是希望自己像是一隻鳥被看見呢。他把自己縮成一方小小的玻璃,乘載對童年的傷懷、對文學的種種意見,一切都攤在顯微鏡下了,民生社區男孩的自傲自慢自傷自嘲都攤在這裡了,無比殘忍,也無比誠實。
(李桐豪,作家、記者、紅十字會救生教練,經營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與同名臉書粉絲頁。著有《絲路分手旅行》、《不在場證明》等書。)
推薦序Ⅱ
傷心的圖鑑
葉佳怡
若要說陳柏煜是怎麼樣的人,我會這樣說起:每次我們一群人聚會喝酒,他一定會在安靜很久之後,成為那個少數認真討論文學的人。我曾一度懷疑他對我們的人不感興趣,只對我們的文學看法有興趣。可是他安靜時又非常專注,幾乎沒有一刻從現場氣氛登出,若這時有辦法觀看他的心智活動,大概會發現他正緩慢下載我們展現出的每條細小資訊,然後儲存、分類,等待後續分析。
正如我們在學校讀過的科學方法:觀察、假設、實驗、測試假設,決定是否接受假設。陳柏煜總會用文字創造出一個魔幻世界,並利用這個世界的隱喻來試探、分類、丈量自己對現實的觀察。《科學家》這套散文集作為散文《弄泡泡的人》和詩集《Mini Me》之後的出擊,文字風格更升級了魔幻強度,他不但在散文中加入更多詩的意象,還透過豐富的敘事模糊與小說的邊界,比如母親彷彿用毒藥餵養老鼠一樣餵養自己的憂鬱,突然又因為空巢期而彷彿變身為產卵後的鮭魚。在此同時,「科學家」這個概念也能幫助讀者更理解他之前的作品,包括彷彿執拗地用各種抽象結構來理解現實世界的獨特視角,比如他在《Mini Me》中不停使用放大及縮小的概念,幾乎就是科學家觀察顯微鏡的調度。
不過可以想像的是,上卷「蓋玻片」和下卷「載玻片」的魔幻質地也有所不同。若我們從現實狀況出發,載玻片是厚實的基底,為的是乘載;蓋玻片是輕巧薄片,為的是固定。因此,陳柏煜的基底是書評、是訪談,是大量閱讀後建構出的陳柏煜文學宇宙,厚實中有他對作品的感性凝視;而用來固定的則是童年回憶,是他反覆打磨後用來在宇宙中錨定自己的座標。不過既然用了如此具體的比喻,無法逃避的問題就會是,那麼,夾在蓋玻片和載玻片之間的是什麼?讀者若是操作這台顯微鏡的人,真正會在其中看見的景象又是什麼?
有個已經顯得俗套的說法是這樣:文學是在逼近某種「不可言說」的真實。這裡的「不可」一般來說,是指有些幽微的狀態「無法」簡單逼近,但就陳柏煜的《科學家》來說,這裡的「不可」可能帶有一絲警惕意味,也就是「請別這樣」:請別用過度的傾訴讓一切顯得濫情。在《弄泡泡的人》當中,他是用相對樸素的文字建構畫面,並以畫面編織情感。然而到了《科學家》,陳柏煜在文字的風格形式上展現了更強大的文字企圖心。他在其中一篇短書評中戲稱自己寫的是「破碎、不成敬意的文字插圖」,但若將這個概念延展開來,整部《科學家》都是或濃密或疏鬆的文字織錦畫,是對情感的間接致敬,又或者如同他很愛在文字中提到的,近乎博物學精神的人類內心情感「圖鑑」。
張亦絢之前已經提過,他的寫作反映出普魯斯特將某些生命時刻「寄寓並隱匿在某件物質對象之中」的文學觀,而《科學家》感覺往前更走了一步,利用更短小密集的意象、更節制的情緒,鋪排也更抽象畫的筆法,去進一步濃縮了物質中的物性。
就說他數次提起童年老家的一間和室吧,我們在閱讀過程中看到此物件先以「和室」兩字出現,之後他又陸續補上各種細節,讓我們看見其中具體及抽象的各種延展意義。他談和室裡頭「白線隱藏在藺草色的紙牆內,牆面如蝴蝶標本,低調地反射如緞的光澤;白線彼此平行,某些點上泉水冒出地表般,露出誘惑的線頭。」並藉此「線」的性質垂釣他早已失落而不可見《西遊記》錄音帶及其附帶的過往時光。而在此同時,和室又是保存腦中可見回憶的「框架」,「和室裡的母親有種純粹物理性的美感,如此實在而無法觸碰,我只能透過持續的觀看保有它。」
另外,延續《Mini Me》的放大縮小精神,和室也能隨著他的情感狀態變形,可以小到「如一只裝糕點的精緻竹盒子,糊上薄紙的拉門,點上燈時就像燈籠,像一只隨時可以攜帶走的軟包袱」,也可以大到「像一艘膠囊太空艙,懸浮在全然的黑暗與真空」。這台顯微鏡能讓人看見的場面上天下地,或粒子或黑洞,而若真要我說,兩張玻片中夾藏的,大概是作者藉由物性代換掉的所有傷心。
傷心是陳柏煜少數赤裸使用的情緒字眼。於是讀《科學家》的時候我總忍不住反覆地想,傷心但不濫情,可能就是對傷心付出的最大真心。傷心的「傷」是「耗損」之意,而陳柏煜就是用物質的物性去填補這些耗損,進行著情感的質能守恆。比如講阿嬤的過世,他一邊說「她的親人在一次、一次的祭拜中,逐漸開始認同照片的樣子」,透過實體照片去填補她在親人回憶中淡去的磨耗;另一方面又說阿嬤生前製作的青梅是「數算她生命的小石子,不是在火化爐裡,而是在我們的口中,進行著她在地球上最後的消滅。」他用文字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真正想要的,卻是復原那個理想原初面貌之不可得。
即便是寫書評時,陳柏煜也勤懇操作這樣的質能守恆,例如會稱「加萊亞諾用的就是短匕首,一刀一刀刻出,握在手裡餘溫久久不散的木雕。」講曹疏影的詩時,則說她「彷彿在奇石與奇石間搭了橋為了一種平易的旅遊,轉折也裝了防撞的彈性圓角。」而電影《歡樂時光》則是「在自然的對白間,將『我』與群體撕開又黏合:一張各種毛邊與摺痕的色紙。」我讀著讀著,覺得陳柏煜也看到了這些創作者的傷心,他們耗損自己的心神,構建出作品,而他則是去將他們的耗損仔細地填回去,以寫作同行者的身分坦率餽贈。
因此若是要我說,我會覺得《科學家》是一部傷心的圖鑑。兩百多年前的地理學之父洪保德曾說,大自然是一切彼此緊密相關的「生命網路」,書寫《博物誌》的董啟章則說「自然已融入我的時間感」,而陳柏煜作為自己的科學家,或許也就是在這條人物合一的道路上繼續煮心煨肺,煉字成丹。
(葉佳怡,作家、譯者。曾任《聯合文學》雜誌主編,現為專職譯者。著有小說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