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臺灣後現代鄉土的悲喜劇
須文蔚(詩人.臺師大文學院副院長)
若驩是早慧的詩人,從他以KIMILA為暱稱在BBS上發表作品時,就展現出前衛、後現代與獨特的幽默感,倍受矚目。記得二○○○年參與「第三屆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新詩組評審時,他以〈開往□□的電車〉摘下首獎,一趟在星夜中的電車旅行,歡迎讀者填入自己嚮往的目的地,搭上車後,汽笛將會喚醒青春記憶,也會途經故鄉,是首甜美歡快的前衛詩。當時遠在西雅圖的楊牧以長途電話參與會議,強烈表現出喜愛若驩作品創新的語言,以及文字中曲折的抒情意涵。
二十二年後重讀這首詩,隨著經歷了許多親人師友的離世,我發現〈開往□□的電車〉不妨與《銀河鐵道之夜》互文對讀,童話中魔幻的列車穿梭在時光中,在旅程結束前,旅客也已經老去,隨著黑夜下車,在看似童趣與歡快的敘事中,其實吐露出的是歲月不羈的滄桑感。翻閱《可口樂園》這本精選集時,穿梭時空,一覽無遺,若驩顯然從青年時期,就已經嫻熟於後現代美學,打造出觀念與形式都新穎的作品。
後現代的環境觀念中,地方、部落與自然生態重新獲得重視,若驩相當敏銳地掌握了反抗資本化與跨國企業的精神,如〈在蘭嶼〉一詩中,詩人探訪達悟族部落,讚嘆族人取之於自然的生活哲學,卻同時要面對現代文明輪番的傷害,以詩哀嘆:「夜空下/星星撤退遠方/便利商店是資本主義/緊密停靠在港邊/加油站很早就睡了/只有核廢料還醒著」。類似的觀察也出現在〈跨年—在吳哥窟〉一詩中,在懷古的旅程中,不斷受到各色推銷給觀光客的商品干擾,在迎接跨年夜的歡欣氣氛中,卻發現一件讓人不舒服的真相:
馬路上有一幅大巨大的廣告看板,寫著中文字
旅館男孩告訴我
來自中國四川的老闆
每個晚上都在劇院裡
聘用柬埔寨人
演出吳哥王朝的故事
費盡心力來到柬埔寨旅行,沒想到所看到的展演竟然是跨國資本投資的劇場,此一反轉的戲劇效果,不免讓人驚心。
若驩也嫻熟於後現代詩博議的拼貼與混合形式,在詩句中經常可以看見他敏於摘取廣告、商品或是各色招牌,藉由交叉或並置的句型,造成反諷的幽默感受,無論是〈墾丁路〉中:
外太空 迷路
星際碼頭 的海浪
新飯店 河豚工廠
機車出租店 小灣
民宿 電視壞了
下大雨 客滿了
戀愛 T恤專賣店
詩人 7-ELEVEN
潛水 水上摩托車
偷情 夢境
夢幻如星際旅行般的迷途,又要面對低劣的觀光設施與環境,卻有著24小時不停歇的詩意,以及騷動著外遇的慾望,真是讓人眼花撩亂。或如〈省道〉中,各色電腦符號交錯在文句中,展示出臺灣鄉土中旺盛與生猛的庶民活力,形式上更朝向觀念寫作(Conceptual Writing),不僅以傳統的分行詩模式書寫,更雜揉著觀念藝術與繪畫的符號,呈現出語言之外更豐富的多義性。
在紐曼(Charles Hamilton Newman)所描述「話語通膨」(Inflation of Discourse)的時代中,後現代書寫經常遭到詬病,戲耍各種形式只滿足一時的目標,話語所能展現的意義往往不夠彰顯,內容正不斷貶值中。若驩顯然能夠「逆增上緣」,在形式與內容兼備下,提出具有份量的辯證。在〈寶可夢〉一詩中,將世人風靡擴增實境的遊戲描述為「宗教熱」般,因此他將《心經》拼貼入詩篇中:
寶可夢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一邊走路。一邊抓寶。無過去現在未來。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眠無日。乃至車禍撞壁。無無明。眼睛受傷。乃至無法上班。亦無法出門。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得故。
諷刺現代人迷失在虛擬世界的瘋狂與迷醉,遠離顛倒夢想確實不容易,更增添了全詩的諷刺意義。
若驩批判社會資本化時,有著犀利的鋒芒,在以詩書寫貪嗔癡愛時,就身陷情愛的顛倒夢想中,從青年時期的隱晦,到如今的坦露,讓讀者能夠喜悅地發現他自信完善了自我的性別認同。
他入選《詩路2000年度詩選》的〈情色葉片〉中,就曾以「一株觀葉植物走了進來/她晃動著夜裡的乳香,和入夢前的遐想/我將她捧了起來,感受到葉片發紅/以及心跳」描寫綺麗的情愛纏綿,將激情與互動埋藏一個看似異性戀花園中。到了金門書寫中,詩人在鋼盔、槍枝、坑道與同袍間,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慾望,在料羅灣星夜下觀蟹的糾纏與相濡以沫,〈戰地春懷II〉就呼喊出:
再這樣下去
我就要變成GAY了
料羅灣的夜晚
擠滿了勃起的螃蟹
還有放假便傷感的海浪
詩人當下只隱約道出就要變成GAY的衝動,同樣指涉情慾但保留性向認同的話語策略,也出現在〈夜讀林燿德〈噴罐男孩〉〉與〈讀《荒人手記》〉中,無論是在金門時的張狂,或是閱讀小說時興奮又壓抑下的陰鬱,若驩開展出系列的酷兒書寫,是這本詩集不容忽視的高音。
在面對恐同與反同的刻板印象下,同志總要面對各式各樣暗黑與魍魎(罔兩)化的描述,若驩在〈與你說榮格〉中,顯然就希望透過詩句除魅,引經據典,無論是集體潛意識或存在主義,無非想證明:
讓憂鬱的母親懷孕之後
科學家說,她們
生下了大量的同性戀
點出了酷兒其來有自,孕育於全體人類共有潛意識下,是榮格所展示現代文明壓抑的慾望,亦即人們對於深度經驗的渴望。直到若驩書寫〈春光.乍洩—曼谷〉時,題名取自王家衛著名的男男愛情電影,而場景從影片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移到曼谷,洶湧的慾望氾濫成災:
我牽起你長滿繭而粗糙的手,輕輕問你的名,你摟著我的腰,啄了我的頸,帶我走到春光滿溢的花花世界。你極盡貪婪如野獸般享用我如花盛開的肉身,好像這個夜晚之後,所有的精力就會變成一艘越開越遠的船,駛向逐漸老去的黃昏。
至此,詩人大方寫出執子之手的甜美,肉體交纏的歡快,更有著許諾終身的鄭重。
正因為有機會一覽《可口樂園》中,若驩幽微曲折的心路歷程,可以更深刻體會出他幽默的力量並不來自於個性與機智,而是緣於深刻溯源臺灣鄉土文學的傳統,如〈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中,龍瑛宗小說中知識份子在腐壞環境中的無力感,到若驩身處的後資本主義社會時,財富更為集中在少數人,青年無力購屋的窘迫,詩人只好以以搞笑的筆法側記。或如〈一個小鎮的跨年晚會〉中,看似人人有機會的摸彩,因為彩券有七千多張,在小孩、外勞與小牌女星的徬徨中,其實人人有期待,但個個沒把握。讀來都會讓人感到矛盾與衝突,因為喜劇的歡快,總夾雜著悲劇的陰暗,其實若驩所展現出的應當是「悲喜劇」。
蕭伯納曾為「悲喜劇」下了定義,既有著喜劇的戲謔,又比以災難結束的悲劇更悲,到結局時不會讓所有人都死去,王子與公主也不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是要留下難題待主角解決,更讓讀者感到沉重。就如同〈遊樂園〉一詩,到了一個正午無人的的遊樂園,可以暢快地玩雲霄飛車、碰碰車、衝鋒列車和自由落體,結尾突然反轉:
準備找父親
和母親去搭摩天輪
卻發現
我們很早很早之前
就已經走散了
恍如一夢的樂園遊記,收束在親情割裂的僵局中,夢醒了又該如何走向未來的人生?看來絕對是一大隱患?
在臺灣現代詩走向新鄉土的風潮下,若驩總能以前衛的筆法,歌唱出幽微與曲折的情感,在新詩集《可口樂園》中竟也讓讀者嗅出中年哀樂,如〈日常〉一詩,道出在科層組織中工作的詩人,漸漸面目可憎,臉孔模糊與長出年輪,能辨認身份的只剩下分機號碼,靈魂也越來越臃腫,就在悲觀的語調中,若驩再度拋出了令人深思與歡欣的段落:
似乎沒有人發現
詩人體內特殊的琴鍵
夜半出走至時光的暗巷
肩膀上的發條
亦旋轉至
沒有人能抵達的境地
又是一場悲喜劇的演出!誠如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 1818-1855)說過:「我相信,人受過愈多的苦,就愈具有一種喜劇感,唯有經歷過最深切的苦難,人才會獲得真正的喜劇感。」期待若驩有更深的人生體會,繼續以悲欣交加的詩篇,注入詩壇更多笑聲與沉思。
後記
若驩
應該誰也沒有料到,近年受到疫情干擾,人類的文明生活受到極大的衝擊,猶記得去年五月左右,因為國內新冠肺炎疫情升高,大部分的時間都「被迫」在家裡。這段時間,少了各式聚會,如此大規模的獨處,給了我自我探索的絕佳機會。
我買了各種尺寸的畫布和畫筆及壓克力顏料,開始畫畫。每個下班後的空閒夜晚,好像遁入一個時空,坐在畫布之前,彷彿開啟神秘儀式:先用鉛筆描摹,再慢慢塗上顏色,沒有徬徨與猶豫,大膽調色後,憑著馳騁的靈感隨意作畫。而這段創作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當下,只有畫畫本身。
大學時期接觸新詩,之後開始寫作,我以為,有點類似這樣的情境。詩和畫,都用來表達情感,把胸臆之間抽象的、難以描摹的各種經驗,透過文字或色彩、結構表達。完成一首詩,那種內心的喜悅,難以言喻,因為「表達」本身,被徹底實踐了。
年輕時迷戀發表,作品也產出迅速,加上渴望與人分享(或是被了解?),我的儀式變成投稿報紙副刊,等待錄用通知,之後就是等到發表當天,起個大早,去便利商店的報刊雜誌架上,看看自己的詩印刷在副刊上的模樣。
或許是較沒經濟壓力,想像力經常如也異常豐沛,念研究所時期,就把所有作品集結,自費出版了兩本詩集:《甜蜜並且層層逼近》、《英國王子來投胎》,現在看來,未必是成熟之作,但可以理解自己當時那種「急迫」想要完成某事的慾望,寫詩確實也要一些動力、一鼓作氣才好。如果時光可以回溯,我多麼希望年輕時的自己完成更多的作品。
這本《可口樂園》距離前一本詩集,時隔二十年,實在不算短,幾前年曾興起集結出版的念頭,但多半被忙碌和自我懷疑給擱置了,就像是疫情趨緩後,一幅只有打底,卻始終沒有完成的畫作。如今,終能出版這本詩集,實在感謝斑馬線文庫,許赫兄在出版銷售比以往消退的自媒體時代,仍持續不斷為詩集的出版耕耘,這樣的純粹精神,實在是不容易。
為了更完整呈現自己的作品面貌,這本詩集也夾帶了在前兩本詩集中發表過的十八首詩作,包含祐介三須老師為〈甜蜜並且層層逼近〉一詩日譯的版本,在此一併致謝。如果要指出自己寫過且最喜愛的,那這首便是。
此外特別感謝須文蔚教授的序文,至今我仍保留著當年得文學獎後,文蔚老師寫給我鼓勵的信,這也是因為文學而牽起的緣分,我一直銘記於心。還有封面封底的手寫字,來自阿旭寫字公司大力幫忙,更豐富這本書的質地。我想,這是最美好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