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摘錄)
將歷史還給它自己
羅士傑(臺大歷史系副教授、開設「東亞現代史」通識課程)
我記得在二○一○年前後,我能找到給美國大學生讀的韓國通史著作並不多。除了康明斯的書外,我還指定了哈佛大學 Carter Eckert 等人所編寫的 Korea: Old and New History (1991)給學生閱讀。我記得Eckert這本書,因為有韓國學界參與寫作,書中提供了很多以前我所不熟悉的大脈絡與小細節,幫助我建構課程的年代順序。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康明斯的這《朝鮮半島現代史》,我至今仍記得康明斯在字裡行間對韓國洋溢著的深刻情感,他試圖透過書寫去揭示韓國歷史因為外國勢力所造成的霧區與誤區。如何告別霧霾籠罩,讓韓國可以籠罩在陽光之下、去獨立自由地發展出不同於歐美的現代社會,可說是康明斯寫作這本書時,所洋溢出的熱烈情緒。無怪乎,康明斯會將這本韓國現代通史英文書命名為:Korea’s Place in the Sun.
這畢竟這是一本用英文寫成供英語世界讀者閱讀的韓國現代通史,因此對朝鮮半島的歷史展過程,提供了初學等級的詳細梳理。尤其難得的是,在這一本教科書中,康明斯引用了不少第一手文獻和其他學者的論著作為其論述佐證。因為時時不忘將其個人觀察與西方學者的成果進行對比與對話,因此讀來並沒有文獻積累產生的閱讀遲滯,而是凸顯了作者想用生動素材編織韓國現代歷史的策略,並以之為例去與其他學者的成果進行對話的學術野心,這樣的書寫策略會有利於重新確立朝鮮半島歷史在世界歷史發展當中的重要性。這一點非常值得在臺灣的我們借鏡,並思考該如何見賢思齊。
身為研究韓國歷史的外國人,康明斯自然是閱讀了大量由韓國與日本史家所撰寫的作品。他明確點出,出於不同的原因,這兩國的史家撰寫一九一○年後的歷史,都迴避使用寫史的基本材料:即一手資料、公文書、訪談錄。從任何一本講述朝鮮半島的歷史著作來看,我們幾乎都會發現每部作品都很容易落入從「後見之明」去詮釋廿世紀的霧區,不過康明斯不一樣,我們顯然感受得到康氏想用史家之筆去對抗二戰之後「政治正確」對歷史書寫過度介入的努力。可以理解為,想要從民族國家的桎梏裡去解救歷史,去恢復歷史書寫的獨立性,並讓史學研究的進步抗衡民族國家不斷塑造神話的威脅。
推薦序(摘錄)
另一種度量朝鮮半島現代史的方式:從轉型正義談起
阿潑(轉角國際專欄作者)
作為一個左翼歷史學家,康明思對於北韓,及戰後韓美聯盟以圍堵共產主義為由,遂行的戰爭與國家暴力都有深入研究。他在二○一六年濟州四•三和平論壇中,即以南非為真相調查的案例,對於「真相」提出四種定義,包含:法律真相(挖掘、檢驗屍體)、目擊者真相(讓受害者說話)、學術真相(歷史學者與檔案文件),以及加害者真相──讓他們也現身說話,再由別人做回應。這種方法讓雙方各造都說話,達成社會的、或「對話的」真相,這即是療癒或還原的真相,是以調和、而非報復或自我合理化作為出發點,分配正義、評估懲處。 故康明思在二○一○年出版的《朝鮮戰爭》中,以此肯定韓國官方所做的轉型正義工作:「南韓已顯示敵人之間要相互瞭解和修好,需要先有真相調查的過程;也就是審慎、深入地檢驗過去的調查,並承認已被埋藏、壓抑的歷史。」
而康明思本人,便是在「學術真相」這個層次,為濟州四•三事件,乃至於韓國其他人權侵害事件的歷史真相,盡到學術研究者的責任──他在這本《朝鮮半島現代史:一個追尋驕陽的國度》與前作《朝鮮戰爭的起源》(1981/1990),乃至後來的《朝鮮戰爭》,都提到濟州四•三事件。而濟州四•三研究所亦在對外的事實說明中,採用約翰梅理爾(John Merrill)與康明思的歷史分析框架。這兩位美國人不僅對美國在武力鎮壓中的角色提出批評,也是英語世界中最早揭露此場大屠殺者。
因前述貢獻,康明思於二○一七年獲得第二屆濟州四•三年度和平獎,這個獎項旨在表彰「為發現濟州島四•三事件的真相做出貢獻,並致力於發展世界和平、人權和民主的國內外人士」。
作者序(摘錄)
撰寫此書的念頭,萌發於芝加哥大學本學院院長約翰.博耶(John W. Boyer)給了我一筆暑期款,要我為該學院甚受敬重的文明課程,寫一本以朝鮮半島為主題的教科書。幾年後,我把書名告訴他(他是鑽研德國、奧地利歷史的史學家),他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那似乎有點俾斯麥的味道。希臘文asu和拉丁文oriens意指「旭日」或「東方」,數世紀以來,伊斯坦堡以東的一切都意味著「日升之地」,一如occidens一詞讓人想起日落之地;馬丁.路德認為歐洲是Abend(暮)地,東方為Morgen(晨)地。1如今只有日本自稱是日出之地,只有焦慮的美國人把自己國家和日落扯上關係。但讓我們體會到起落與周期性日蝕的世界,不是希臘羅馬的世界,而是有著相對少數的先進工業國,這些國家在工業時代彼此不斷競爭。這正是朝鮮如今加入的那個太陽系(那也是我使用此書名的用意)。
前一頁的圖是疆理圖(kangnido),在西方人遠航美洲之前將近百年的一四○二年,由朝鮮的地圖繪製者所繪,呈現當時人所知的世界。「東國」朝鮮,猶如掛在中國旁邊的一大串葡萄,印度和南亞癟縮入中國。日本列島無足輕重,被下移到菲律賓附近。此圖或許老舊,但讓我們知道朝鮮人對自己國家的看法,而且是始終不變的想法:重要的、先進的、舉足輕重的國家,它或許是帝制時代「巨鯨間的一條小蝦」,冷戰時期夾處在諸強權間的小國,韓戰後一個貧窮、分裂的國家,但如今站回其在世上應有的位置。
朝鮮半島面積約略相當於英格蘭,兩韓人口則接近統一後的德國人口。若非它是突出於中國的一個半島,我們不會把它看成一個小國(沒人把日本或英格蘭看成小國)。許多美國人也認為朝鮮半島「偏處一隅」或「遙遠」;出於不同的理由,日本人喜歡把北韓稱作「最偏遠的國家」。只有從「西方」的歐洲中心觀、文明觀出發,才覺得東北亞偏處一隅─此歐洲中心觀和文明觀,近來因為可能不保而又被大受看重。許多西方人仍相信歐洲文明「擁有獨一無二的歷史優勢,在種族或文化或環境或心智或精神上有某種特殊的特質,使這個人類群體,相對於其他所有群體,從古至今始終更高一等。」2我們會發現朝鮮人抱持同樣想法,差別在於他們眼中始終更高一等者不是歐洲,而是他們自己國家─或就歷史上來說,是中國。北京位在疆理圖正中央,因為它是已知文明的中心。
「現代朝鮮」一詞所指為何?其他國家開始亦步亦趨仿效西方國家時,我們常說它們在「追求現代化」。如今這樣的國家甚多,但根據晚近某些說法,其中沒有哪個國家,包括經濟大國日本,享有歐洲國家那樣真正的獨立自主。這項終極的現代化願景,如今仍可望不可即。但二十世紀也是驚人事件頻發的世紀,從了不起、令人讚嘆之事,到駭人、無法想像之事,無所不包,因而我們已不再能用「現代」一詞表示禮讚,或用進步表達贊同。「現代」意味著人在工業環境裡工作,使用先進科技為工具,住在城市或城郊,享受或苦於工業最先進國家的關注,體驗到與先前的政治型態大不相同的民主政治或威權政治。二十世紀是工業化、科技變革的時代,是擁有這兩樣東西且善於將它們用於軍事的國家、其影響力遍及世界的時代,是人民群眾以政治參與者身分嶄露頭角的時代。「現代」不表示高人一等,而是升降刻度表上的一個標記、一個點。二十世紀開始時,朝鮮位在刻度表接近底部的位置,二十一世紀開始時,則已接近頂部。在這過程中朝鮮有許多得,也有許多失,造就了一則人類戰勝逆境的精彩故事。但如今世上有了現代朝鮮。
但朝鮮向西方人呈現的,不是平順的工業精進敘事,而是裂解、煩亂的二十世紀歷史。一九一○年,它失去已存在千百年的獨立地位,此後直到一九四五年一直是受剝削的殖民地。接著,國家分裂、政治動蕩、一場戰爭造成嚴重破壞、數百萬人死亡和流離失所─經過這番波折,只造就一個依舊分裂且赤貧的朝鮮。十年後,南韓開始工業化,如今它擁有大體上堪稱民主的政治,但那是在兩場軍事政變和數場民亂之後取得。北韓戰後發展較快,但不久就嘗到其政治、經濟體制的惡果。該體制的存在,係為解決一九三○年代的問題,而非一九六○年或一九九○年代的問題。曾有數年,許多分析家說北韓就要崩潰,但朝鮮半島如今依舊分裂,蒙受漫長冷戰期間世上其他地方所嘗過的種種衝突和激情。朝鮮人會如何調和他們兩種大異其趣的制度,最終達成國家統一,仍在未定之天。
於是,有了另一個主題:步入現代。一個相關的主題是朝鮮的現代化努力一開始並不受重視。一九○○年沒有哪個西方人能想像一個現代朝鮮,一九四五年沒有西方人預見到現代朝鮮,而且僅僅一個世代之前,專家仍未設想到現代朝鮮。西方境內舉足輕重的東西,當時的朝鮮似乎樣樣都缺:活絡的商業、經驗主義科學、穩定的中產階級、創業精神、創新科技。那麼朝鮮人如何辦到的?審視舊朝鮮時,想必遺漏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忽略的可能是歷史。朝鮮在一片領土上賡續長存的歷史,或許有助於我們理解二十世紀最不凡的成就之一。本書會從這樣的歷史開始談起,了解這段歷史對今日的影響。
還有別的問題是本書所要審視的:例如種族。金惠經(Elaine H. Kim)寫道,大部分美國人「主要通過種族的透鏡」看朝鮮人,「把我們看成長得都差不多,認為我們只關心自己。」3太多朝鮮人通過同樣的透鏡來看,自認具有某種基本特質,因而讓他們、也只有他們是道地的朝鮮人,認為他們源自同一個獨一無二的世系,綿延將近五千年。有太多非朝鮮人自認只有自己真的懂朝鮮人作風背後的理由。當我說「朝鮮人這樣那樣」時,我只是表達籠統的看法。其實不存在一個被稱為「朝鮮人」的同質範疇─不存在種族本質,不存在同質的族群,不存在獨一無二的基因標記。朝鮮人外貌、高矮胖瘦不一,人類的各種個性,一應俱全。
自古以來諸多民族來到朝鮮半島,二十世紀朝鮮人是這些民族的複雜混合體。這些民族肯定包括日本人、中國人、滿洲人、其他許多東亞、中亞族群,但或許還包括史稱高加索人的民族(我讀過一本書,書名《朝鮮人是白人》[Koreans are White〕)。晚近考古學已證明朝鮮人的DNA基因庫,一如中國人的基因庫,有許多與歐洲人DNA相似之處,與非洲人或中東人DNA的相似之處則較少─也就是說,比起擁有最大DNA基因庫的非洲人,朝鮮人的DNA基因庫小了許多,但就人類行為的差異來說,這點毫無影響。不管種族在我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裡有多大影響,科學已證明種族之說毫無道理。
如果種族之說毫無道理,等級制度和不平等就是美國人難以理解的概念,尤其是年輕美國人。但幾十年前,等級制度和不平等仍深植於朝鮮社會,對許多朝鮮人來說,它們依舊不只是「必須接受且無可改變的事實」,更是如何組織合宜社會的完美依據。我們想在本書理解朝鮮,想要從同理心角度去認識朝鮮,就應盡量─暫時─甩掉妨礙我們認識、觀察一個截然不同社會的自我認知:與另一種社會(而非與偏離常軌的社會)來場短暫的邂逅。
法國政治思想家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能成為如此傑出的「美國通」,正是因為採取了暫不妄下判斷的作法。美國社會看重個人的特立獨行和平等主義,但他不是很確定一八四○年代的美國是否真的提倡這兩種作風(蓄奴的南方更與此背道而馳),不過,美國和貴族制法國仍足以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