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死亡的理由:陳雪小說創作的新本體
陳國偉(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優聘副教授暨所長)
陳雪一路從一九九○年代走來,以酷兒小說家出道,開啟了性別書寫的新局。接著在二十一世紀之交,她展現出鄉土的書寫手藝,重述了自己的起源故事;後來她成了同婚的先驅,也跨足愛情散文的書寫,展現出多元的創作能力。然後時間前進到二○一五年,她在「當代小說家」這個具有典範象徵的書系,交出了讓讀者與評論家既驚艷但又略帶困惑的《摩天大樓》,自此進入了她全新階段的死亡書寫。
在她過去的創作中,當然不是沒有涉及死亡,但後續一連串《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到最新作《你不能再死一次》,死亡被置放在故事的核心,成為運轉小說世界的主要驅動力,甚至在形式上向推理犯罪類型靠攏。這麼劇烈的蛻變,不禁讓人思考起,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二○年代的今天,陳雪書寫死亡的全新嘗試,對於台灣的小說創作,將會帶來什麼意義。
一旦談到小說與死亡,我們總不免想到推理犯罪類型,也總是會聯想到那些經典的名字,《謀殺與創造之時》、《謀殺巧藝》、〈血字的研究〉……
死亡是一門學問,但當它被想像成專屬於一個類型,並追求一種美學的雕鑄、技藝式的錘鍊時,其過程與原因往往被謎面化為折曲的探問,彷彿必須遠離死亡才能再回返其自身。而書寫這一切的人,也被想像為擘畫犯罪的藝術家,死亡被暫時擱置哲學式的終極意義探問,而被安放於一個敘事秩序之中,故事最終必得解開死亡的理由,彷彿那便是死者以及環繞在其身邊人物的唯一意義。
然而,這不僅是對小說與死亡之倫理性的蒼白想像,也是對極盡死亡奧義的推理犯罪類型之偏狹認知。因為,正如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中指出的:「小說人物的『生命意義』只有在死亡的一瞬才顯露。但一部小說的讀者確實是在尋找他能從中獲得生命意義的同類,因此,無論如何他必須事先得知他會分享這些人物的死亡經驗,若有必要的話他們象徵性的死亡——小說的結局。但更佳的是他們真實的死亡。人物怎麼才能使一位讀者明白死亡在等待他們,一個確切的死亡,在一個確定的地點?這是個永保讀者對小說事件濃烈興趣的疑問。」可以說,死亡其實正是小說這個文類的本體,死亡既是小說的第一義,也是其最終意義。
所以,敘事與書寫,作為死亡逃逸策略的隱喻,如《一千零一夜》那樣,彷彿只要故事的歧徑花園足夠複雜,便能幻化為一個又一個的迷宮,抵禦死亡的到來,將其困住拖延,讓讀者能夠期待小說人物的生命旅程抵達到最後。而犯罪推理小說與非類型的差異其實僅在於,一般小說往往將死亡懸置於最後,但推理犯罪類型從一開始就直面了死亡。
也因此,無論是對於故事象徵性的死亡(小說的結局),抑或是小說人物真實的死亡(一個或複數以上的死者),在推理犯罪小說中,為何必須要死?如何會死?就成了敘事的主要關懷。小說人物的生命意義不僅只在死亡的瞬間顯露,而是在整部故事的過程中展演,在「預知死亡紀事」啟動了情節的齒輪後,如何在死亡預演的陰影中,探照出角色生命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透過關係人的陳述,還是偵探或解謎者的偵察與探勘,小說的敘述過程其實是人物生命卷軸緩緩展閱的歷程,而且不僅限於死去的人物,也含括了所有在故事中的角色。所以,推理犯罪小說的聚光燈不是只在偵探、犯罪者跟死者身上,而是如同鏡宮一樣,讓所有角色彼此對映的重層鏡像。
而這,正好是陳雪這一系列死亡書寫中的核心。綜觀台灣純文學與大眾文學領域,要論描寫人物,特別是透過內在的生命與創傷經驗,立體化人物的形象,陳雪絕對是數一數二的佼佼者。而人物,不僅是故事的靈魂,更是推理犯罪故事中,在那複雜的人際網絡間,牽動所有角色行動與情節推演,甚至是決定整個小說世界躍昇或沉淪的關鍵。從《摩天大樓》到《親愛的共犯》,陳雪往往透過結構上角色的自我現聲,架起人性無法匿藏的鏡宮,透過角色之間的相互映照,透亮所有人物生命與性格的暗影與羅網,最終推演出她意圖辯證的罪與罰。然而到了《你不能再死一次》,身為說故事者,陳雪的技藝更為純熟,她以故事整體的經緯,將角色的內在聲音與事件的外在陳述巧妙地鑲嵌,讓複線交織的情節精準地推移,因而無論在小說的內外層敘事,或是人物內面的複雜性上,都創造出更多的意外性與驚喜。
不僅如此,死亡其實是有時間性的。推理犯罪類型中的死者,無論是偵探的再三探問,或是關係人的往復回憶,在那些敘述與對話中,逝者都會重複地再死一次。而即便是生者,也如雷蒙‧錢德勒在《漫長的告別》裡的那番抒情的宣言:「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死亡的時間性在每個角色的任一行動與決定中,其實早已反覆地啟動著。也因此陳雪這次不只描寫一次性的死亡,而是連續的凶案,透過調度生與死的複數時間景觀,讓小說中生者與複數死者相互漸層與浸染的真實生命圖景,以及人性善惡維度的複雜性,隨著連續疊合共構的時間景觀,彼此共振。
然而更重要的是,死亡不必然是最大的傷痛與真正的懲罰,陳雪在這系列的書寫中一直希望傳達的,便是這種在世存有的煎熬與自我試煉,無論是生者或死者,無論是犯罪者還是找尋真相的人,在這個死亡羅網中,那些深埋在生命紋理的慾望湧動、遺憾、後悔、罪愆與懲罰的創傷鑿痕,會隨著時間永遠無限地延滯,不斷地復返降臨。因為許多傷痛、慾望與惡意是沿著血緣而來,因此那些痛楚隨著呼吸反覆震盪,是既想擺脫但又沉溺其中的原初驅動,遺棄╱遺忘與欲求╱慾望實是鏡像與孿生的一體兩面。
陳雪也許沒有言明,但這一切在小說中其實已經呼之欲出的,是人的怪物性,或者說,惡魔性。
承載死亡的敘事總是能夠透過美學的追尋召喚出人的怪物性,因為殺戮,因為憎恨。但透過「連續死」與「勉強活」的小說人物對位,陳雪讓我們意識到,真正的怪物不只是犯罪者,而是因死亡的理由而催生出的所有存在,那些被愛與恨的糾葛掩映的影子,就是怪物的棲身之所。人與非人不是一線之隔,而是互為主體,隨時轉化。只要點燃愛與恨的動能,就能驅動人流變為怪物,甚至成為惡魔。陳雪希望提醒我們,正如她一直以來的關懷與觀察,家庭其實是怪物與惡魔最原初的產地,那些創傷與犧牲者,總是在以愛為名的惡意中被餵養成怪物,甚至只要你忠實於自己的慾望與傷痛,就可能隨時在鏡像中,看到自己那張惡魔的臉。
最終,唯有面對這一切,救贖與理解才可能到來。當妳╱你閱讀到《你不能再死一次》的最後兩個章節,方能懂得陳雪的苦心孤詣。而這,是她書寫死亡真正的理由,也是她對小說本體的新一階段思考,更是她小說創作生涯,讓人期待不已的新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