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美食史:盛宴與齋戒的國度》前言
[印度]就像一卷古老的皮紙手稿,其上記載著想法與幻夢,由於反覆書寫、塗抹而留下殘跡,一層疊過一層,但每一層又不能完全掩蓋或消除之前留下的紀錄……雖然從外表看來,我們的人民組成多元多變、無窮無盡,但每一處卻又存在著強大的一致感,帶我們一同走過各個年代,經歷各式的政治風雨和命運的磨難。──賈爾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發現印度》(The Discovery of India,1946)
有人曾言,印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宇宙。這是世界上人口第二多的國家,僅次於中國,也是世界上國土面積第七大的國家。沒有其他國家擁有像印度一樣多元的氣候型態與土壤環境、種族與語言、宗教與教派、種姓與階級、習俗──以及飲食文化。有時候印度會被來拿跟歐洲比較,因兩者的語言、種族都非常豐富,但是,請想像一個有八種宗教的歐洲(其中四種宗教發源於本土),而每一種宗教又各有其禁忌與規範。馬克吐溫對此曾說:「以宗教而言,所有的國家都是一貧如洗,唯有印度家財萬貫。」
自古以來,來自各國的旅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讚嘆印度豐盛的農業資源。印度原生的植物包含多種扁豆(lentil,比如黑豇豆[urad]、綠豆、紅扁豆[masur dal])、小米、茄子、多種根莖類、南瓜、多種甜瓜、多種菜瓜、多種芒果、波羅蜜、柑橘、薑、薑黃、羅望子(tamarind)、黑胡椒、長胡椒。印度也是把雞變成馴化家禽的起源地。上述許多種食物,如今依然出現在眾多印度人民的飲食之中。
不過印度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全球化的經濟體。從印度河流域文明(Indus Valley Civilization)到公元前第三世紀,印度曾是廣大的陸路及海路運輸的中心,連結阿富汗、波斯、中亞、中東、非中、中國、東南亞、印尼群島,交流各種植物、原料、料理、烹飪技巧。來自印度的佛教傳入中國、東南亞、韓國、日本,改變了這些地區的飲食習慣。後來,歐洲人則引進西半球及其他地區的植物,包含番茄、鳳梨、腰果、馬鈴薯、辣椒。過往種種,皆在印度飲食中添加了一層層的記印,套用尼赫魯的說法,這卷手稿皮紙上的痕跡,沒有一層能遮蔽或抹滅之前的紀錄。
由於印度內部歧異之大,去琢磨印度飲食中究竟是什麼因素讓人能辨識出印度風格,而這樣的風格又是如何形成,是否有某種烹飪文化對所有印度人而言都是常見習慣,就成了饒富興味的工作。為了探討以上疑問,本書將追溯歷史上的印度飲食,縱觀史前時代至今的歷史、社會、宗教與哲學發展。本書大致上按照時間順序,唯編排上稍留彈性,因為許多古老的印度經典文獻無法確定實際的成書時間,只能粗略地劃分為某世紀的作品,有些寫作時間定位甚至可能以千年為單位。誠如某位大學者所言:「在研究深如海的印度史詩、神話文學時,日期是學者最稀有的禮物。」
這本書中,食物的宗教、哲學意涵占有重要篇幅,因為印度跟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區相比,更看重食物的意義,視之為身分認同的標記物。英語俗話說:「吃什麼就像什麼。」在印度則是:「你是什麼才吃什麽。」佛教徒、耆那教徒、印度教徒、錫克教徒、穆斯林,以及其他宗教的信徒,都各有飲食戒律得遵守。住在這座次大陸上的人民們,看遍於各式各樣的節慶盛宴、伴隨生命重要事件的筵席場面,也熟捻各種出於修行或醫療因素的齋戒。
本書另一大主題是印度飲食與健康的重要關聯。食療是阿育吠陀(Ayurveda,印度醫學)、尤納尼(Unani,伊斯蘭醫學)的主要醫療手段。當代科學研究也逐漸肯定不少阿育吠陀的治療手法、食療材料的效力。
本書的資料來源包含:針對上古時期的考古研究資料、古籍、哲學著作及研究,或經書(shastras)、阿育吠陀文本、喬那奇亞《論政》(Kauṭilya’s Arthashastra)、印度史詩、坦米爾商勘文學(Tamil Sangam literature)與其他詩文、亞歷山大大帝時期起與之後的外國旅人見聞錄、回憶錄。另外也包含最早期簡略的「食譜書」──《心之樂》(Manasollassa)、《利民論》(Lokopakara)、《廚經》(Supa Shastra)、配有精美插畫的《薩希姆丁薩美饌之書》(Ni’matnama),這卷書最早的起始寫作時間是十二世紀。雖然以上的著作能讓我們對於前人的飲食內容有粗略的理解,卻依然缺少烹調過程的確切細節。人類學家阿君.阿帕度萊(Arjun Appadurai)曾言:
食譜乃是飲食生活的基本構成,卻在宏大的印度傳統中缺席了……。雖然有大量關於「進餐」與供食的文獻記載,但提及備餐的印度法定醫學或哲學文獻,卻是少之又少……。在印度傳統思想中,食物的主要用途僅有道德或醫療之分。
由於印度在物理、文化上歧異甚深,風格明確的印度料理可不只一種,料理能以地區、宗教、社會背景做區分,龐雜繁複、多如牛毛,本書無法盡述,可能沒有任何一本書做得到。英國殖民政府與其作家在書寫時,多忽略了絕大部分的地區飲食變化、家庭飲食情況,歷史學家對此也鮮少關心。飲食研究大多由人類學者來進行,且發展出「一套規模不小的概念術語,便於討論從歷史情境中擷取的飲食」,這話是照搬自某位從業人員之口。
本書出版時,針對印度飲食文化最為周詳的研究,是阿奇亞教授(K. T. Achaya)所著《印度飲食考》(A Historical Companion to Indian Food),初版為一九九四年,其尚有一姐妹作《印度飲食歷史詞彙編》(A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Indian Food,一九九八年)。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遠赴印度多次,卻從未有機會與阿奇亞教授會面,實為憾事。研究印度食物的學生,也深深受惠於皮列卡許教授(Om Prakash)所翻譯的梵語文獻集,其作品收錄於《古印度飲食:史前至約公元一二○○年》(Food and Drinks in Ancient India: From Earliest Times to c. 1200 AD,一九六三年)。本書另有參考許多有用的資料,詳列在本書附錄的延伸參考書目精選中。
《俄羅斯美食史:包心菜和魚子醬》前言
從湯開始說起
一八三七年,也就是俄羅斯的偉大詩人亞歷山大.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死於決鬥的那一年,弗拉基米爾.布爾納舍夫(Vladimir Burnashev)出版了兩本書,屬於另一種頗為不同的文學領域,即兒童讀物。布爾納舍夫的職業生涯始於一八三○年代初,他從事新聞業,在報紙《北方工蜂》(The Northern Bee)發表關於俄國實業家的文章,這是當時俄羅斯帝國讀者最眾的期刊。接下來,他擔任過俄羅斯自由經濟協會(Russian Free Economic Society)報導的編輯,出過幾本烹飪書,撰寫回憶錄,晚年又以農民群眾為對象撰寫故事。不過在一八三○年代中葉,他轉向了兒童文學。他(以筆名)撰寫了一系列書籍,向小讀者介紹俄羅斯帝國、世界地理,尤其是經濟學。他的經濟學介紹內容廣博,不只有交易與製造,不只有農業,也包括家庭經濟。而且他明確指出,廚房以及廚房產出的所有好東西,也是家政的一部分。
他寫道:「且讓我們從湯開始。」因為湯是最重要的俄羅斯菜餚:
湯的種類繁多。以肉清湯做成的湯,最重要的基礎是一塊上好牛肉、在水中煮熟,煮出來的湯汁就是肉清湯;可按照喜好,在肉清湯裡加上雜糧、青菜、碎肉丸、可內樂魚丸(quenelle),或者小餃子(pelmeni)。你們知道小餃子是什麼嗎?這是一道西伯利亞菜餚,是小小的包餡食品,以牛肉製成,但不是煎炸的,而是在湯裡煮熟的。奶湯的材料是煮沸的奶、一點穀物和麵條;麵條的做法是混合麵粉與雞蛋,做成扎實的麵團,然後用擀麵棍擀平,切成細條。豌豆湯用的是煮熟的大豌豆,以豬肉增添風味,撒上油炸麵包丁(grenki),麵包丁是以白麵包煎炸乾燥做成的。
一餐之始就有這麼多種選擇!簡單的肉清湯、比較複雜的豌豆湯,甚至還有餃子。
布爾納舍夫在書中不單描述食品,還寫下食品的製造說明。一開始是湯,麵包緊跟在後,以他的話說,麵包是「我們最主要的飲食基礎」。布爾納舍夫雖然寫下了麵包的製作步驟,但是看來沒法給小讀者們帶來什麼幫助;因為這些步驟雖然明確,包括諸如烤製時長(最大的麵包需三小時),他卻忘了在材料表裡加上酵母。他忘了解釋如何讓俄羅斯酸麵包發酵:以上次在攪拌盆裡剩下的少許麵團,當作下一次和麵時的麵種。(不過並非只有他沒寫清楚這件事,翌年有一本新書開頭即說:烤製麵包時,「每個做麵包的人都知道黑麥麵包的麵團發酵法」,對新手而言,這實在不是什麼有用的建議。)
布爾納舍夫在描述各種食品的時候,筆鋒一轉,謂「俄羅斯烹調」在歐洲烹調當中是獨特的:
在俄羅斯,家家戶戶的飲食融合了最精緻的法國菜,以及其他地區最高雅的菜餚,包括日耳曼、英格蘭、俄羅斯,因為你在一頓晚餐就能吃到魚冷湯(botvinia),接著是一道暖胃的法國濃湯,然後是英國牛排、義大利通心粉、搭配烤肉的日耳曼甜味沙拉,等等等等。大致而言,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偏好的食物。幾乎每一國人民都有最喜愛的民族菜餚:土耳其人、希臘人、波斯人、格魯吉亞人、亞美尼亞人、阿拉伯人,他們坐在當作餐桌的地毯旁用餐,不能沒有抓飯(pilaf)……英國人總是吃烤牛肉和牛排……義大利人愛極了通心粉、細麵條,還有一種叫做玉米糕(polenta)的獨特主食。日耳曼人特別喜愛血腸、啤酒湯、塞了包心菜絲與蘋果的填餡鵝。
在這段俄國飲食的描述中,布爾納舍夫提到一道獨特的俄羅斯菜餚──魚冷湯是冷湯,原料是一種稍微發酵過的飲料克瓦斯(kvas),加上甜菜、綠葉蔬菜、魚──但是他也暗示,至少在某個沒有加以界定的社會階層內,人們的飲食很難說得上是單純的「俄羅斯式」。可是與此同時,他又在同一個段落裡明確表示,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特有食品。
俄國的中等菁英階級也許喜歡來自許多國家的食品,但是「俄羅斯的國菜」也存在。布爾納舍夫在書中其他部分加以記載:
俄國的菜餚有包心菜湯(shchi) ,而非一般的湯,還有加了脂油或者奶油的蕎麥粥(kasha)、魚肉大餡餅(kulebiaka)、蔬菜冷湯(okroshka)、魚冷湯、辣根(horseradish)調味的乳豬、酸包心菜(sour cabbage)、各種克瓦斯、蜂蜜熱飲(sbiten);用來做謝肉節圓薄餅(Maslenitsa blini) 的是克拉斯涅(krasnye,字面意義是「美麗的」,不過此處意為小麥麵粉)或者蕎麥粉。天生堅韌的俄羅斯人喜歡這些食品,而非精緻細巧的法國餐飲,那些法國菜不但經常危及腸胃,對於開支也很不留情。
上述這些俄國菜是什麼呢?shchi是包心菜湯,kasha是粥飯 、通常以蕎麥粒煮成。kulebiaka是一種特別的烤製鹹味派餅,內餡是魚肉(聞名國外,稱為coulibiac)。okroshka 與botvinia都是以克瓦斯為湯底的冷湯,克瓦斯則是以麵包稍微發酵做成的飲料,通常描述為酸味。sbiten 是加香料的熱飲,blini是以酵母發酵的小麥粉或蕎麥粉圓薄餅,人們在大齋期開始前的謝肉節期 大量食用這種餅。在布爾納舍夫筆下,與代表精緻的法國烹調相比,這些食物的做法較簡單、更濃郁飽足,也比較便宜。
強健的俄國腸胃與法國的細緻形成對比,這在布爾納舍夫對於烹調技術的描述中也有所鋪陳。他寫到現代化的「英式」爐灶,能夠烹煮「著名精巧的醬汁與慢燉肉塊(fricassee)……這些食品是外國人傳入的,能夠滿足我們有教養的品味」,而傳統的俄國爐灶,「從節儉的家庭主婦、甚至古老的波亞爾貴族夫人在廚房裡親自勞作的時代開始,至今不曾改變。」這種爐灶烹煮出來的是真正的俄羅斯食物:
他們做出美味的蔬菜湯(pokhlebki),肥美的烤鵝、雉雞與火雞,烘烤的餡餅(pirogi)、蜜酒(mead)、果汁甜酒(cordial)……我們的祖先不是細緻的美食家,他們只喜歡吃飽,滿足於加了鹹肉或牛肉的包心菜湯、烤網油肉捲 (salnik)、各種烤肉、餡餅、圓薄餅、花式大麵包科羅法耶(karav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