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你的眼睛今天會救你一命。有了眼睛的指引,你才不會從樓梯上下來、跳到高速行駛的瑪莎拉蒂跑車前面、伸手去抓響尾蛇的尾巴,或者把發霉的蘋果拿起來吃。
為什麼我們的眼睛和其他所有感官都是可靠的嚮導?我們多數人都有一種直覺:它們告訴我們的是真相。我們假定,真實世界是由空間和時間裡的汽車、樓梯和其他東西共同組成的。就算沒有觀察者,它們依然存在。我們的感官不過就是用來窺看這種客觀現實的窗口。我們假定,我們的感官並沒有向我們展示客觀現實的全盤真相。有些事物太小了,或者太遙遠了。在極少數情況下,我們的感官甚至還會犯錯——藝術家、心理學家、電影攝影師等等人士都能創造錯覺來唬過感官。不過在一般情況下,感官都能呈報必要的真相,讓我們得以平安過日子。
為什麼我們的感官是為了揭露真相?一樣的道理,我們都有一種直覺:演化。我們的祖先當中,對現實的看法比較準確的人,比不準確的人有優勢,特別是在覓食、打鬥、逃跑、交配這類生死攸關的事情上面;於是,他們的基因就比較能傳遞下來,其中帶有較準確知覺的編碼。我們就是各個世代中,能更準確看見客觀現實的那些人的後裔。所以我們有信心自己的看法是準確的。簡而言之,我們的直覺就是,愈真實的知覺就是適應度愈高的知覺。演化把不真實的知覺淘汰了。所以我們的知覺成了眺望客觀現實的窗口。
以上直覺都是錯的。我們對蛇和蘋果、甚至對空間和時間的知覺,並沒有披露客觀現實。這不是說我們對哪個細節的感知有錯,而是用來描述空間和時間裡的物的語言本身,就是不適合拿來描述客觀現實的。這不是直覺,這是天擇演化的一項定理,顛覆了我們的直覺。
我們的知覺會誤導我們對客觀現實(不論整體還是局部)的認識,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在公元前400年左右提出一項著名的主張,表示我們對熱、冷、甜、苦和色彩的知覺都不是現實,而是成規。幾十年後,柏拉圖把我們的知覺和概念,比作一種看不見的現實投射在洞穴壁面上的搖曳暗影。此後哲學家就針對知覺和現實之間的關係不斷辯論,而演化論為辯論內容注入了新的嚴謹性。
倘若我們的感官並不能告訴我們客觀現實的真相,那麼它們又怎麼能夠有用——怎麼能救我們的命?下面這個隱喻可能對我們的直覺有幫助:假想你正在寫一封電郵,它的檔案圖示是一個藍色的矩形,就位於你電腦螢幕的正中央。這是否表示,那個檔案本身就是位於你電腦中央的一個藍色矩形的東西?當然不是了。圖示的顏色並不是檔案的顏色,檔案並沒有顏色。圖示的形狀和位置,並不是檔案真正的形狀和位置。事實上這個說出了形狀、位置和顏色的語言,不能用來描述電腦檔案。
電腦螢幕介面的目的,並不是要讓你看見電腦的「真相」——就這個隱喻來說,所謂的「真相」其實是電路、電壓和一層一層的軟體。介面的目的反而是要隱藏「真相」,只顯示簡單的圖形,好幫助你執行有用的工作,好比撰寫電郵、編修照片等。倘若你必須切換電壓才能撰寫電郵,你的朋友大概就永遠收不到你的信了。
這就是演化辦到的事。它賦予了我們能隱藏真相的感官,這些感官只會顯示生存所需的簡單圖示,讓我們存活得夠久,能把後代養大。你環顧四周時見到的空間,只不過是你的電腦桌面——三維的桌面。蘋果、蛇和其他的物,只是你的三維桌面上的圖示。這些圖示之所以有用,部分原因是它們隱藏了客觀現實的複雜真相。你的感官為你演化出你需要的能力。你或許會想知道真相,不過你並不需要真相;感知真相會導致我們這個物種走上滅絕。你需要的是能告訴你該怎樣行動來活下去的簡單圖示。知覺並不是望見客觀現實的窗口,而是一個介面,像一層由許多有用的圖示構成的面紗,把客觀現實藏在後面。
「可是,」你可能會問,「要是那輛高速行駛的瑪莎拉蒂只是你介面上的一個圖示,你幹嘛不跑到它前面去試試看?等你死了,我們就能證明汽車不只是一個圖示。它是真的,而且真的會撞死人。」
我不會跳到高速行駛的汽車前面,原因和我不會隨隨便便把我的藍色圖示拉進垃圾桶的道理一樣。我並不是把圖示當成圖示來看——那個檔案並不是藍色的。但是我會把它當真:我要是把圖示拉到垃圾桶,可能我的工作成果就沒了。
重點在這裡。演化塑造我們的感官好讓我們活下去,我們當然就必須把感官當真:你要是看到一輛瑪莎拉蒂高速開過來,別跑到它前面去;你要是看到一顆發霉的蘋果,別拿來吃。不過你要是這樣就以為,我們既然必須把感官當真,就有必要——甚至理所當然地——相信感官告訴我們的都是真的,這就犯了邏輯的錯誤了。
我把我的知覺當真,但並不會以為它告訴我的就是真。這本書就是在講,為什麼你也應該這樣做,還有這樣做為什麼重要。
我會解釋演化為什麼把客觀現實隱藏起來,卻賦予我們一種介面來處理空間和時間中的物。我們會一起探討這種違反直覺的想法,如何與同樣違反直覺的物理學發現兩相吻合。我們會檢視我們的介面如何發揮作用,還有我們如何透過化妝、行銷和設計來操弄這個介面。
在第一章,我們要面對科學最重大的未解之謎--你的感官經驗:黑巧克力的味道、碾碎蒜頭的氣味、小喇叭的聲音、厚毛天鵝絨的觸感,還有紅蘋果的模樣。神經科學家已經發現這類意識經驗和腦活動之間的眾多關聯性,他們知道我們的意識能用手術刀對切成兩半,這兩半可能表現出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好惡和宗教信仰,可能有一半是無神論者,另一半信上帝。不過儘管這方面的資料很多,我們依然尚未建構出腦活動如何產生意識經驗的可靠理論。這項令人難以接受的失敗,指出了我們的假設是錯誤的。在尋找問題根源的過程中,我更仔細地審視了天擇如何塑造我們的感官。
這種塑造有個明顯的例子,就是我們對美的感受。第二章我們要經由演化的透鏡來探索美和吸引力。你只要瞄別人一眼,就會馬上——而且是不自覺地--讀取數十種感官線索,並運用演化創造出來的複雜演算法加以處理,由此判定一件事:生殖潛力——這個人能成功養育後代的可能性。你的演算法在剎那間就能以一個單純的感受——從覺得性感到完全無感——完成複雜的分析並達成結論。我們會在這一章探究人類眼中美的具體線索。男性覺得虹膜較大、瞳孔較大的大眼睛女性比較迷人,最好鞏膜(眼白部位)帶點藍色,有清楚分明的角膜緣環(limbal ring),這是虹膜和鞏膜間的深色界線。女性想要的就比較複雜,而且很耐人尋味,我們後面會更仔細探討其中的內容。我們審視自己對美的感受時,也在吸收演化的關鍵概念,學習有用的技巧來修飾儀容,並探索天擇的邏輯——包括促使我們藉由修飾儀容來欺瞞別人的邏輯。
許多研究演化和神經科學的專家認為,感官經過演化,能告訴我們客觀現實的真相。倒不是全方位的真相——只是為了滿足我們撫育下一代的需要。我們會在第三章聽聽這些專家怎麼說,其中有和詹姆斯.華生(James Watson)共同發現DNA結構的法蘭西斯.克立克(Francis Crick),我在克立克死前的十年間和他通過多次信,他在信中說我們的知覺和現實相符,太陽在有人看到它之前就已經存在。我們也會聽取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大衛.馬爾(David Marr)的說法,他結合神經科學和人工智慧的發現,改變了人類視覺的研究。馬爾在他的精采著作《視覺計算理論》(Vision)中表示,演化讓我們能夠見到客觀現實的一種真實描述。馬爾是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不過他35歲就過世了;他影響了我的早期觀念,以及這整個領域在這個主題上的種種看法。我們也要看看羅伯特.崔弗斯(Robert Trivers)的說法,這位見識卓越的演化理論學家相信,演化讓我們的感官能夠準確感知現實。長久以來哲學家一直在思考:「我們能不能相信感官可以告訴我們現實的真相?」很多出色科學家的答案都是:「能。」
第四章,我們要看看答案是「不能」的情況。我們會深入探討令人震驚的「適者勝真者」(Fitness-Beats-Truth, 簡稱為FBT)定理,這個定理是說,天擇演化不利於真實的知覺,而是會常態性地使物種滅絕。實情是,天擇有利於能隱藏真相、導向有用的行動的知覺。這一章我們不透過方程式和希臘符號,來探索演化賽局理論這個新領域,把達爾文的理論轉變成精確的數學,從而推導出這個驚人的定理。我們會看到演化賽局的電腦模擬結果,確認了適者勝真者定理預測的結果。我們從遺傳演算法的模擬當中更進一步,確認了知覺和行動有共同演化現象。
適者勝真者定理告訴我們,人類知覺的語言——包括空間、時間、形狀、色調、飽和度、亮度、質感、味道、聲音、氣味和運動──無法用來描述沒有人觀看時的現實原貌(reality as it is)。問題不是哪個知覺出了錯,而是當成語言來表達時,所有的知覺都不可能是對的。
想到這裡,我們的直覺要崩解了:如果感官並不會告訴我們事實真相,那感官怎麼會有用?在第五章,我們要借用一種介面的隱喻來幫助我們的直覺。空間、時間和物質都不是客觀現實,只不過是我們的感官傳達出來的虛擬世界,目的是幫助我們玩生命這場遊戲。
「這個嘛,」你可能會說,「如果你要說空間、時間和物質都不是客觀現實,那麼你就闖入了物理學的地盤,物理學家會很樂意糾正你。」我們在第六章會發現,許多著名的物理學家承認,空間、時間和物質都不是最根本的存在,並不斷苦思可能是哪些別的東西。有人說,時空——時間和空間的結合體,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要件——理論不行了。他們說那是由資訊構成的一種全像圖(hologram)。也有人說現實依不同的觀察者而異,還有人說宇宙的歷史不是固定的,取決於當下觀察的對象。物理學和演化指向同一個結論:時空和物質不是根本的,另有更根本的東西,時空是從那裡浮現出來的。
倘若時空並不是預先存在的、讓宇宙大戲得以搬演的舞臺,那什麼東西才是?到第七章,我們要談的事情更加匪夷所思:時空只是一種為了讓我們活下去的資料格式——就像你的行動裝置的資料結構。感官向我們回報怎麼樣才能成為適者,報告中只要出現一個錯誤,就可能毀掉你的生命。所以我們的感官使用「錯誤校正碼」(error-correcting codes)來偵測並校正錯誤,時空只是感官用來回報適應度收益(fitness payoffs)並校正其中錯誤的一種格式。為了了解這一點,我們會透過一些視錯覺來發現自己如何自動校正錯誤,接著把這些原理運用在服裝上:我們可以藉由精心改動的縫線、口袋、修飾和刺繡來操控視覺代碼,幫助男性和女性把牛仔褲穿得更好看。
接下來要談到色彩。從晴朗天空的清新藍色,到春草生機蓬勃的綠,五光十色的世界是大自然的饋贈,是眼中四種感光受體給我們的禮物。不過長得像野生芥菜的小型雜草阿拉伯芥(Arabidopsis thaliana)卻有11種感光受體;在地球上生存了起碼20億年的低等藍菌類群(cyanobacterium),其中一種有27種之多。在第八章,我們發現色彩是一種攸關適應度的訊息代碼,很多物種都會使用,這種代碼非常適合壓縮資料,就像你用簡訊傳照片給朋友之前先壓縮一樣。色彩能觸發情緒,勾起記憶,藉此引導我們的行動,強化我們的適應度。企業懂得駕馭色彩的威力,把它當成品牌推廣的工具,還會把某個色彩當成智慧財產來竭力捍衛。不過即使色彩有這麼強大的效能和感染力,研究證明「色質」(chromature,指帶有質地的色彩)遠比色彩本身用途更廣,威力也更大,而這在演化上有很充足的理由。色質可以設計來觸發特定情緒,引發特定聯想。你要是了解我們的適應度代碼,就能在心智上加以破解,掌握有利的局面。
不過演化賦予我們的適應度感官代碼還沒有完工。演化仍繼續在我們這個勤奮的物種身上實驗全新的介面。我們當中有4%的人是聯覺者(synesthete),他們對世界的感受異於常人。我們會認識麥可.華生(Michael Watson),他能用雙手感受東西在嘴裡的味道,他嚐到留蘭香的時候,感覺到的是清涼、高大的玻璃柱,安格仕苦精(angostura bitter)感覺像「一個吊籃的常春藤」。每種味道都對應一個立體的物,在他嚐到味道的那一刻出現,不再嚐味道時,物就消失。有的聯覺者見到的每個數字、字母、星期幾或月份都各有專屬色彩,而且特別擅長分辨色彩。
知覺看似毫不費力,但實際上需要相當多能量。你用在知覺上的每一分寶貴熱量,都是必須從對象身上找到並取得的——或許是一顆馬鈴薯,或者是一隻暴跳如雷的牛羚。熱量可能很難取得,又要冒著危險,所以演化把我們的感官塑成吝嗇鬼,其中一項後果我們在第九章會發現,那就是視覺會抄捷徑:你只能在一個細小的圓窗範圍內看見銳利的細節,半徑相當於你一臂距離之外的大拇指寬。你閉上一隻眼,看一下豎起的大拇指,你就知道那個範圍有多小。我們自以為能看見整個視野內的細節,然而我們被騙了:我們目光所及的每個地方,都落在那個小小的清晰窗口內,所以我們誤以為能看見所有東西的細節。其實你的感覺介面只在那個小窗口內建構了適應度收益的細部報告,這份關鍵報告以實體對象的形狀、色彩、質感、運動和本體性(identity)做為內容格式,你一眼就能創建出一個合宜的對象——也就是你對收益的描述;再瞥一眼,你就能把它摧毀並創建出另一個對象。你的廣闊視野引導你的眼睛關注哪裡有重要收益必須回報,於是那就成了你要創建的某個對象。我們探討支配注意力的規則、如何應用這些規則於行銷和設計,以及當一則廣告無視這些規則時,如何可能在無意間幫對手促銷。
假使我們的感官把現實隱藏在介面之後,那麼那個現實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在第十章,我們要探索一個觀念,那就是意識經驗是最根本的存在。你照鏡子的時候,你看到的是皮膚、頭髮、眼睛、嘴唇和你臉上的表情,可是你知道在你的臉後面還有一個豐富得多的世界:你的夢想、恐懼、政治立場、對音樂的愛好、文學的品味、對家人的愛,以及對色彩、氣味、聲音、味道和觸感的體驗。你看到的臉只是一個介面,在它後面,是由你的經驗、選擇和行動構成的鮮明世界。
或許宇宙本身就是由眾多能體驗、做決定和行動的意識主體(conscious agent)所構成的龐大社會網絡。果真如此的話,意識就不是從物質產生的;這是我們後面會詳加探究的重大主張。事實上,物質和時空都是從意識產生的一種知覺介面。
這本書把紅色藥丸拿到你面前了。要是你能接受未來虛擬實境技術必定能創造出令人信服的體驗,而且和你摘下頭戴裝置之後的體驗是完全不同的,那麼你又何必那麼肯定摘下頭戴裝置時,你看到的是現實的原貌?本書的目的就是幫你摘下另一副頭戴裝置,你並不知道自己一直戴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