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偷來的時間
嚴筱意
人在異鄉創業,必須付出比上班族多很多倍的心思。
年近中年的我,方帶孩子移民來美從頭開始。心裡的天平,一邊顧著兩個女兒的學業、克服語文障礙、適應陌生環境;更大的比重傾向創業的那一頭,因為那是活命的基本。
日與夜,只有二十四個刻度,我卻得把它用成四十八格、七十二度。
於是,白天下課後送她們上數學、語文班、繪畫班、網球游泳跆拳道時,一邊「順路繞路」穿梭在超市雜貨店洗衣店間路上;一邊腦筋裡還要想著新產品、要報價、要打電話聯絡客戶供應商銀行報關行。頭幾年,我有一半時間都在出差路上,等飛機、等客戶、等紅綠燈、在旅店、在商展的空檔,都是我可以偷用的時間。除了工作以外,我用來聯絡學校老師、安排女兒同班媽媽代為接送的事宜。別的公司業務經理看完客戶,回到辦公室才打報價單合約,我常常一出客戶門,便在停車場飛機場完成報價,甚至邊吃飯邊寫方案;一心三用,難免出錯,居然也都挺過來了。
年輕真好!體力無限,從來不覺得累。
忙碌的時光是淺溪多石的急流,嘩啦啦快得只能靠本能反應,沒空靜觀反思。
後來女兒上學離家,公司團隊漸上軌道,需要親自動手的事漸少。身閒了,心還是忙!習慣過動症的腦子已靜不下來,每天都要找些新東西玩。對已習慣創業的我來說,日子如果沒有產出值(Productivity)和創新力(Creativity),簡直就是暴殄老天賜予的好手好腳。
於我,浪費生命是不可饒恕的事。
先生喜歡書法,我當了幾年書僮,有幸結識張法聖老師、毛文英老師,在他們的鼓勵下,由書僮變書生,開始學習草書、國畫。下班後、週末時,我抖手握筆在宣紙勾圈塗刷;筆峰轉折處磨的是耐性,調色放膽潑墨是最佳療癒宣洩;臨摩古人詩詞、吟哦再三,豔羨他們能以五言七言短短數句,勾勒出一片江山、滿腹情懷。
寫作這支筆,提起兩端,各有線頭。
二〇〇五年,我意外獲得當年的「全美五十大亞裔創業家獎」,為了交自傳,筆拙難成文,還得請人捉刀。後來幾年,陸續又得了幾個創業獎項,便常有人來公司參觀採訪,我不斷重複說到當年隻身來美創業的故事;每個人聽完就說,我應將這段創業經驗寫下來;這是起心。
動念,則是另一端線頭。美國的日常生活小事,海外遊子的思鄉情懷,每每觸動靈感,提筆寫下一些趣事。二〇一二年,我的第一篇文章〈敲魚湯的團圓味〉登在世界日報副刊,發現寫文章好像不可怕,心靈的滿足感濃濃的,勝過簽下任何訂單與報酬。
自那時起,公司的事也還是忙,但我在機場、旅店、星巴克排隊的時間,被我偷偷挪用,不談公事不打合約,而改在手機備忘錄上以指尖劃下無數字句。至今很多章節還坐在那裡醞釀著等熟成,而有些情懷片段已轉換成一篇篇故事,於報端分享給大家。
偷來的時光,有白日有深夜,指尖流淌的,也有日思與夜想!
白日,是在異鄉工作及生活點滴。
〈天空的顏色〉是本書最近完成的一篇,故事卻是在美國初登場的日子。年少無知、初到異鄉,卻處處遇到貴人,讓我的天空時灰時藍,卻從來不曾黑不見底。感謝那些幫助過我的人。
〈夏天的故事〉算是我的第一篇小說,但場景卻是我和四個同學扎扎實實的由紐約的中央公園走到SOHO 下城區的那個週末。那條長路、那段時光,藏在心底,時不時想起。紐約於我,雖是過客,也是個美麗的非錯誤。
〈移民之路〉寫幾位父執輩及朋友移民的故事。如果家鄉都富足安康,何苦到異鄉打拼?志願離開是移民,被迫移居是難民;危機或轉機,端看心態如何面對。
〈熱帶魚〉〈十五號公路〉車輪滾滾,〈快樂澡堂〉〈女兒風〉熱風微微,〈乾洗店春秋〉〈厄瓜多爾的玫瑰園〉〈雜草鎮的甲蟲〉春夏秋冬,〈節後〉天冷藍山,放空見佛。
洛城,有我移動的饗宴。
深夜,是屬於回憶的時間。
〈敲魚湯〉〈千金寶貝〉〈父親的味道〉是舌尖的鄉愁。
〈九曲回家路〉〈阿祖的胭脂〉〈找到石陽青〉是母親把她的鄉愁,講給我聽。我偷來,成了我的鄉愁、我的故事。
〈金門〉〈暗櫃〉〈七里香開〉則是與父親的告別。父親生病最苦難的那幾年,也是我事業最困頓的時刻;待我埋頭才解決完問題,他卻走了,似乎是知道我的難處已解決,可以放下心才走的。
夢裏不知身是客。何日歸家洗客袍?
二〇二〇年,世紀疫情起,全球人幾乎同時噤聲禁足。宅家期間,更是寫作的好時機。因著南加華人寫作協會吳宗錦會長、吳鈞堯老師、周平珖老師及朋友們多次鼓勵,遂整理出一些文章一些畫,集結成冊。畫與字均屬創造力Creativity,成書是產品Productivity,符合自己立下兩個原則,也算對這幾年的光陰有個交代。
出書,完全在意料之外,不管是我自己、家人、還是同學好友的印象裡,筱意一直是個開工廠的庸俗人,偶爾還會露出江湖豪邁味,不想現在,也染些斯文味道。
我用偷來的時間,把自己裝扮,偷天換日,活出另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