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過去」已經過去了嗎?
曹欽榮,《流麻溝十五號》作者
這本記錄攝影集來自四部分的「人」們臉譜,綜合了交錯於不同時間的綠島或與綠島相關的作品。這些作品出自一位生於澎湖的攝影家,不禁令人對島嶼到島嶼的相關性視野產生了高度好奇和聯想!
我曾邀請三泰為《流麻溝十五號》一書(2012年出版)受訪阿嬤拍照,他「抓」住了阿嬤的神采,為讀者帶來了閱讀口述並想像影中人當下生活的樣貌,這是突破口述書傳統編輯的嘗試,讓讀者各自有多樣解讀影像中連結自我歷史意識的情感。
2021年11月,我推薦三泰隨《流麻溝十五號》電影上綠島拍照,才知道這是他第二次上島,也因此看到他拍的幾張1987年甫解嚴後的綠島寶貴照片。而他於解嚴前後開始拍攝政治犯,影像令我印象深刻。
循著電影場景的這些攝影,由黑白照片呈現「過去」,讓讀者驚覺照片是「真實」的過往記錄嗎?這些照片實是「再現過去」的表徵媒介之一,為的是更接近「過去」。讀者閱讀這本書應該會有「忽近忽遠」的感受吧!今天拍攝的「忽近」照片,與綠島1950年代「惟二」政治犯公差歐陽文、陳孟和兩位前輩所拍的「忽遠」照片,形成了對話、互補關係。這些照片拉近了「過去」對讀者從影像認識歷史的陌生感,在這個意義下,三泰是向兩位美術家、攝影家前輩致敬吧!
現稱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的舊政治犯紀念地,與「湠台灣電影」合作拍攝了時代劇《流麻溝十五號》,博物館與電影都是為了讓觀眾貼近歷史「真實」,讓更多數的大眾容易接近「過去」。紀念地開放了二十年,從最早一張過往的照片都不易取得,到無數的照片與檔案照陸續出現,今天的觀眾已經能夠具體地透過影像更深刻的解讀、體會這裡發生過什麼事了嗎?
舊稱火燒島的綠島,曾經於1951到1965年,以及1972到1990年長期關押政治犯。其中第一階段時期的1951年5月到1954年11月,拘押了百位左右的女性政治犯,至今仍無法完整清查每一位的編號、姓名,及相關檔案。現存的具體影像,是官方「參訪」這些女性政治犯監禁地的宣傳照片;詳細的監獄內細節,除了一本陳勤女士留下的唯一簡要「記事」,許多不為人知的「不安」與「恐懼」之實,現在必須藉助電影「虛構」具說服力的影像來傳達,好讓觀者「感同身受」。
在綠島被稱為「女生分隊」的女性政治犯,按照牢房順時針編號是第八中隊(共有三大隊,合計十二中隊,每一中隊約一百二十人)。女性只有編號,其中包含了出身台南的現代舞先驅蔡瑞月,以及丁窈窕女士。
「流麻溝十五號」是男男女女將近兩千名的政治犯與官兵的總戶籍所在地。2004年,「台灣游藝」文史調查團隊陪伴四位政治犯,訪查綠島南寮戶政事務所,發現了戰後綠島監獄的戶籍紀錄,戶籍號碼早期以「流麻溝十五號」為代稱。政治犯的綠島家書都是透過郵政信箱編號收發,「流麻溝十五號」名號因此得而公開。
綠島可能是近代全球第一個(或是少數)拘禁政治犯與女性政治犯的離島,時空回到冷戰時代1950年代的開端,東亞西太平洋一隅的「思想改造」政治監獄,這個離島長年發生過什麼重大事件?外界所知不多。
這次的照片訴說了一種無法挽回的過去,而「過去」真的已經過去了嗎?還是不斷干擾著今日我們的日常生活?「過去」代表今日社會對「不遠的過去」(recent past)認識的總和,有時被媒體稱為「歷史記憶」。以台灣來說,1945年8月15日二次大戰結束後,1947年發生二二八,1949年白色恐怖開始長達四十年。到底,我們如何認識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又有什麼關係呢?今天的民主自由與歷史經驗有關嗎?藉助圖像又能喚回歷史記憶與當下意識到民主自由有關嗎?
歷史學者溫蒂.科佐爾(Wendy Kozol)寫道:「跨國人權見證必須面對凝視的政治,不是為了找到現成的理解,而是要認識到觀看的視覺行為中的道德和奇觀的互動。」我們從這樣的說法得到啟發,全球當代社會正處於「再現過去」影像的謹慎時刻。電影與攝影的大眾媒介特質,帶給了今天的台灣民眾視覺的「道德和奇觀的互動」,面對第一階段法治體系轉型正義運作的尾聲,台灣過去的歷史經驗從來沒有如此「凝視政治」的機會,我們是否以為:過去已經過去了?
這本攝影作品集為您正在「凝視」過去而見證!
2022年3月
作者序
我很晚才真正踏上綠島,還沒到綠島前,聽聞許多老政治犯提過他們在島上發生的種種。白色恐怖時代,因政治思想不容於執政當局,他(她)們被遣送至這邊陲離島,遠離自己的家人、美好的生活,從社會菁英成了監獄囚犯,雖然面對廣闊的海與天,卻無路可去、也無路可退。
還是記者時,因採訪接觸到了曾被關在「火燒島」的前輩,聽他們提及當年在島上的遭遇,總覺除了口述歷史,我們無從得知當年是如何付出沉重代價的,如果有人忠實記錄下就好了,沒有任何貼近事實的影像留下,只有官方樣板的宣傳,那些血淋淋的史實會不會就此被遺忘?我心裡這麼想著。
1990年因為新聞工作接觸了很多昔日的政治犯,對於台灣過去的白色恐怖、政治黑牢產生好奇,促使我著手拍攝老政治犯,這個計畫以被關了十年以上黑牢的民主前輩為拍攝對象,前後大約執行了一年多,拍了七、八十人,最後卻忍痛放棄整個計畫。因為在拍攝過程中,我看見了被扭曲後的人性,讓我無法再繼續。
當時聽到許多民主前輩談及他們被拷打、逼供的審訊過程,但最讓我震驚的不是這些,而是他們本是感情甚篤的同窗,因為同個案子入獄後,在審訊過程中被分化,造成昔日的革命同志互相猜忌,懷疑自己被出賣?即使已時隔數十年,早已遠離了黑牢,但心中仍難掩憤恨,採訪過程中屢屢聽聞批鬥昔日同志,讓我非常痛心、按不下快門,索性放棄了拍攝計畫。
1991年,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組團帶記者到綠島參觀,我知道這是「官方」安排的行程,一定處處都是美化後的不真實場景,但那時綠島監獄鮮少對外開放,不願錯過難得的機會便欣然接受官方的招待,首度踏上綠島,「入監」一探究竟。
那時的綠島沒什麼觀光客,一切還很純樸,單純的漁村人情跟我的故鄉澎湖很類似,難以想見這裡曾經有過三個拘押思想犯與一清專案的監獄。我們在安排下被帶進了「崇德新村」參觀,整排牢房已被整理得乾乾淨淨,完全看不出昔日眾多人犯、思想犯被拘禁於此的痕跡。
綠島為什麼會被當成羈押重刑犯的好地方,因它四面環海,而且都是礁石地形,還有山作為屏障,想跑也跑不了。當年的政治犯不乏醫生、教師、建築師、工程師等社會菁英,他們被關在綠島時,偶也貢獻一己之力,當島上缺乏醫生,他們就幫人看病;老師不夠,他們就重操舊業;當沒人知道工程該如何做,他們就恢復自己建築師的本業,只是蓋的是囚禁自己的監獄。
印象最深的是所方介紹了「放封」的地方,天氣好時能清楚看見本島,當年這些老前輩隔海望著台灣,心裡的絕望與無奈恐怕不是我們所能想像。
除了未完成的老政治犯肖像計畫,2012年接受《流麻溝十五號》口述歷史一書作者曹欽榮的邀請,拍攝了1950年代的台灣女政治犯,該書其中一位女政治犯施水環小姐已於1956年遭槍決,所以我只拍了其中倖免的五位。拍攝過程中聽聞許多她們在綠島黑牢的過程,但過去來不及參與,也不可能參與,只能記錄下離開綠島多年後,她們當下生活的樣貌。
2021年底,前立委姚文智轉入電影圈,籌資拍攝以《流麻溝十五號》口述歷史為背景的電影,他與該書原著作者曹欽榮問我有沒有意願到綠島看看拍片現場,同時拍攝一些照片。出發前我數度猶豫,甚至想要作罷,因為拍美美的劇照並非我的強項,但我心中仍然想去看看現場,看劇中的場景是不是如當年老政治犯跟我說過的一樣,最後我只帶了三套衣服就前往綠島,告訴自己如果拍不到畫面就回來,最後就靠著這三套衣服在綠島撐了半個月。
我在綠島時努力拍攝著不是「劇照」的劇照,試圖重塑五〇年代老政治犯所說的牢獄模樣,以無聲的照片記錄電影情節。這些照片不是為了電影而拍,而是希望藉由這部電影的拍攝,能重塑當年火燒島上的情景,我想像自己就站在白色恐怖時代的綠島,企圖拍下那些當年不被看見的真相,那些火燒島上的血與淚。
我曾記錄許多台灣重要的新聞事件,偶爾翻閱這些過去的照片,仍會為當年拍下的畫面所震懾。如果能藉由我拍的《流麻溝十五號》場景勾起大家對綠島黑牢的好奇,進一步想了解這段慘痛的歷史,那麼我的目的就達到了,也算替白色恐怖的受難者盡了一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