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桑原與藏馬─小誌《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了》
陳政彥
認識予騰十幾年,看他學習的足跡從嘉義大學、中正大學、再到成功大學,創作的歷程從《請為我讀詩》、《親愛的鹿》、《浪跡》再到《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了》,的確能夠感受到某種成長弧線,但卻又有兩種相反的感受,難以名狀這種感觸,遂借用香港余境熹教授擅長的「誤讀詩學」手法,為本詩集下一個極其個人經驗的閱讀註解。
《幽遊白書》中的桑原和真,以不良少年暴走族形象登場,外表粗曠內心淳厚的典型男子漢設定,一直以男主角浦飯摯友身分在漫畫中活躍,沒有前生神鬼、現世仙魔的DNA撐腰,身為人類扎扎實實地修練成長茁壯,雖然也有撞牆期,但是旅程積累的風光都給予養分,最終揮出了次元刀,成就獨一無二的絕活。某種程度上,予騰外表造型像桑原,超MAN形象,騎著心愛的重機,為了情義,不惜從臺東奔波到嘉義,往返兼課,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
在創作的軌跡上,按發表時間一首一首比對大致也可以看出予騰生活的痕跡,大學時代對追求╱追悼愛情,研究所階段融入民間信仰與道教元素,當兵時期有浪費生命的窘迫無奈,學成後有流浪博士的辛勤與辛酸。對生命對社會的體驗,都厚實了予騰抒情的筆調,含蓄的詩筆沖激宗教文化與台灣鄉土田調的堅實,激盪精彩文字浪花。此前多位詩人前輩所盛讚他能調和鄉土與抒情,傳統與現代。此特質在這本詩集中有更成熟的展現。
但我看予騰,更有點像《幽遊白書》中的南野秀一,透著妖狐藏馬的影子。
或許是親近,早在他得獎之前,發表詩作,刊行詩集之前,就認識大學時代的他,氣質更類似於六朝狂士,稜角分明的正義感,對世事時局有著年輕張揚卻不失審度的判斷。或為詩藝,或為時事,在網路上宣示自我立場,不服來戰的氣魄既有聰明打底,也不失幾分好戰的少年心性。豈不是像極了漫畫中的魔界盜賊藏馬。
但在他初期的詩集當中,似乎很難找出這樣的身影,不沾染人間煙火,對詩的執著,對愛的惆悵,如果詩中的第一人稱能夠被電腦掃描,3D立體映射成人形,應該就是像南野秀一這樣,手持薔薇的翩翩美少年吧。雖偶爾有批判時局的尖銳詩句,但整體來說比例較低,像是煙霧中閃現的妖狐身影。
詩人年少耽美,往往到了一定年紀之後,詩風會隨著生命歷程而有所轉化,最經典如葉珊╱楊牧的變身,但其實多數詩人都會走過這一遭。在予騰最新這本詩集裡,隱約可以感覺到,更廣大的關懷與更現實的探問融化在詩句間,像是妖狐藏馬的力量逐漸回到南野秀一的身體裡,二者之間失去了界線,更坦然地卻又不失優雅的呈現更真實的自我。被世事擊打,日漸成熟的少年狂士(幸運不用吃社會主義鐵拳的我們,但資本主義的老拳還接得少嗎?)不再好戰,只是為了真理不得不辯駁,詩中的浪漫情懷,紅塵歷劫一番,不再耽美卻更有一番洞見的澄明。
或許,現在正是予騰詩藝將更上層樓的出發點,我滿足於他當前的技藝,更期待他未來將描繪的風景。
(陳政彥,國立嘉義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兼所長)
自序
荒謬的總合──代序
最近一直被說是很怪的人。
比如這兩天,我腦洞大開地思索著,認為大概在第五次元之後,時間應該是片狀,而可以「收藏」的存在,有點類似我們概念中的投影片或相簿那樣,並且能隨意地進出或者操弄。
這樣一想,就發現,原來我們不斷追求的永恆,在另一個不同概念的「空間」裡,其實不會重要過一張明信片,甚至能被輕易地製造、改寫、重塑以及毀滅。
一種感覺就要寂滅了,才發現冷眼旁觀的世界,沒有要輕易放過你意思,包括反送中、武肺、烏克蘭戰爭等等──回到那句老話,以為幸免於難,才發現早已身在其中。
這幾年開始陸續接下了一些詩刊相關的工作、不同學校的兼課,以及更多更多像零工一樣,但其實或許會對他人有深遠影響的差事;而這些事任何一件單獨拉出來,感覺都已經可以被寫進以往讀過的文學史或者近代教育史中了,但當自我回顧後,卻深知其實本質上,這個社會只是把我當成打工仔,不負責任地壓榨我的青春與專業,卻連一個基本的保障都不願意給--不要說個人辦公室或研究室,這麼多年來,我兼任過這麼多學校,竟沒有一間給我過研究補助和年終獎金。
再下去又要變成抱怨文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大抵上生活雖不到完全過不下去的程度,但就處在一個慘不忍睹、徘徊於冤死城外的狀態。
拉回來說「時間」。
2006年李心潔主演的電影《鬼域》,是一部將創作者放入自己創造又丟棄的故事世界中的作品,雖然整體表現上是驚悚片,但這概念卻和上述「片狀的時間」,有一些相近之處,身為現代詩的創作者,何嘗又不是將美學、思想與一切凝聚、創造為詩,然後又輕易地將它們放進世界注定廢棄的洪流中?我們一邊創造著,也一邊被形塑著,兩者又相互不停地作用,我們一邊去相信也一邊被懷疑,一邊尋找意義一邊又消弭意義,一邊探索又一邊捨棄,並且深信,我們的靈魂,就寄身在每一個字、每一個意象或每一段句子和語氣裡頭。
此即為荒謬,不是卡繆與存在主義那一類的說法,而是比較接近Chris Rock挨打的喜劇的那種。
這或也就是我自懂事以來,故意選擇的態度,如同《紅の豚》裡,波魯克一邊戲弄著世界正興起的法西斯和秘密警察,卻又一邊和老戰友見面,並對任何一個喜歡牠、愛牠的女人,表現得自己無法再愛的模樣──其實他比誰都更深愛,但同時也又比誰都更疼痛,就如他在夜裡,對未經戰事的菲兒說的那句話:「いい奴は死んだ奴らさ」。
又歪了。
最近一直被說是很怪的人。也對,牢騷也是文學的一部分,若失去了文學,我又還擁有什麼?
「飛べねぇ豚はただの豚だ。」
我聽到吉娜,或該說,那些吉娜,對我掛上了電話。
於是,我才能又放心地獨自轉身,更用力地握緊了文學、詩,與自己──我還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不妥協於這個滿是惡意與擋著地球轉動的世界。
真不好意思。或許打從開始,我就有點長歪了。
也可以說,若不以這樣玩世不恭、荒誕不經的態度,將世界看為喜劇的總合(這也跟馬克斯沒有關係),或許這個平行時空,或該說片狀的時間串,就會輕易地在我自己與眾人的面前澈底崩毀,也不一定。
導讀
壹、「天黑的十二種方式」
本輯主旨為對生活困境、社會不公平以及部分社會議題,在融入動物意象與斜音等元素後,提出的反諷、批判與思考,企圖透過戲謔與黑色幽默的方式,將身處於世界的牢騷抒發,展現一種玩世不恭的姿態,和相對輕巧的後現代式的態度。
貳、「皇后大道東2019」
本輯重於政治性議題,尤其是2019年的香港反送中事件。自1997年回歸後的香港,一直以來被當成是中國政府示範的榜樣之一,但近年來民主、自制的聲浪在民間興起的同時,中國軍警對百姓不對等的武力鎮壓、白色恐怖與政治迫害等等,包括了港版國安法的實施,都讓隔著海的臺灣,見證了一座城邦的滅亡。
身為處於自由民主地區的創作者,將這樣的事件以及心中的想法,以文字、詩句來呈現與記錄,目前或許就是支持香港乃至於世界民主,最好的方式之一。
參、「關於,2021」
2021年開始,筆者便開始一連串以「關於」為題的詩作實驗,其中包括自己身在教學現場與學生們討論時所產生的想法,以及刻意用「顧左右而言他」、「正言若反」的敘述方式,來達成對詩的美學經營和創作上的不同嘗試──可以發現,當詩題加上「關於」時,大部分讀者其實就能感覺到詩作內容並非只有單一主題,而是可以用更多角度進入的空間。
這一方面是在詩題就以「詩無達詁」為概念進行宣告之外,另一方面也是吸引、邀請讀者閱讀的一種嘗試。
肆、「剩下的時間屬於自己」
寫詩的赤裸,是創作者才能體會的事。
本輯是一種記事的方式,書寫生活中的大小感受──灰藍色是基調,輔以失望、後悔和自省,可以說是2018年到2021年這三年間筆者自身重要的懺悔錄,如果17歲的故事是一扇「藍色大門」,那29到32歲之間,應該就是由零碎的生命片段,所拼成的一整座哈哈鏡的迷宮。
而我們在面對世界後,都努力嘗試讓為數不長,但剩下的時間能屬於自己。
伍、「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了」
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了,相對前輯,是較為靠近黎明的顏色,尤其在2021年5月後臺灣疫情爆發的當下,在悲傷、恐懼與對抗外,還是需要一股溫柔而相對正向的力量,本輯中有深切而真摯的告白、告別,也有面對未來的期盼和憂慮──但仍得要誠實地凝視這一切─
─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