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怪物(Monster),名詞。1.a. 最初用法:半人半獸或結合兩種或多種動物形態的神話生物,多半體型巨大且外表兇猛。稍後用法:泛指任何巨大、醜陋、且駭人的想像生物。b. 延伸與譬喻的用法:在過去與其他詞搭配使用,如「無瑕怪物」(faultless monster)、「完美怪物」(monster of perfection),形容驚人或超乎自然程度的優異。2. 不尋常或非自然的事物;令人驚嘆的事件;奇葩、神奇的人物。過時的用法:也指某件特別巨大的事物。——梅里安-韋伯斯特字典
我們可以用很多種方法來總結吉勒摩.戴托羅,他那了不起的人生和電影。不過,基本上,這位藝術家能夠列舉出所有傅滿洲(Fu Manchu)——那是他的心頭好——的狡猾陷阱, 而這些細節當然是來自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的原著小說。戴托羅會幫你補充背景知識,告訴你羅默曾是脫逃大師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的好朋友。至於傅滿洲,則是中國黑道老大,長長的八字鬍有如觸鬚一路垂到肚臍。
於是出現了陷阱:好人們接到通知,隔壁房間是傅滿洲最最邪惡的裝置。他們準備好手槍,鼓足了勇氣準備衝進去……結果房間是空的。裡面什麼都沒有。接著,其中一個人的嘴裡突然冒出了一朵香菇。接著又長出一朵,又一朵:蕈類從他們的嘴巴、眼睛、鼻孔裡冒出來。這個房間充滿了孢子!
「我就愛這樣,」戴托羅說。
你看,戴托羅就是傅滿洲。他把空房間變成邪惡的陷阱。他總會出其不意。這位墨西哥導演,有著親和的舉止和寬大胸懷,還有源源不絕的熱情,他是真正的魔術師。他用驚悚、童話、科幻、哥德羅曼史、華麗超級英雄、玩偶、還有黑色電影捕捉我們的想像,我們總是猝不及防。
我第一次和戴托羅見面,是為了討論《羊男的迷宮》,這或許是他風格多樣的眾作品之中的巔峰,雖然有些時候,我和戴托羅一樣,會把《惡魔的脊椎骨》的鬼魂視為融合奇幻和情感的經典。也有時,我熱愛《地獄怪客》的鮮紅信念。我們坐在他下榻飯店裡的書齋,那裡有著精裝本經典書籍、橡木的鑲板、仿維多利亞時代的壁燈、皮製的扶手椅、還有桌面如魔鏡般光亮的古董桌子。
我有點期待進來和我握手的對象,會像是福爾摩斯、或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筆下的奧古斯特.杜邦(Auguste Dupin)。這個地方像是「荒涼山莊」(Bleak House)的前哨站——「荒涼山莊」是戴托羅在洛杉磯的宅邸,被改建為儲藏所,存放他所有的靈感來源:包括書籍、電影、繪畫、漫畫、雜誌、甚至是醫學期刊,提供他說故事的養分;全套的傅滿洲故事也在其中。戴托羅清楚交代自己電影作品的資料來源,並引以為豪。他和過去持續不斷對話。他站在巨人們(以及巨大機械人們)的肩膀上。
問他一個問題,就像一腳踏進了大瀑布裡。
我擔心排定的訪談時間,在我第一個試探的問題就會被用光。戴托羅的念頭天馬行空。轉眼之間,他的話題就從羊神的繁複設計,跳躍到希區考克被忽略的珍寶(供參考:《黃寶石》(Topaz)和《大巧局》(Family Plot))。他的想法一個接一個翻騰湧現,熱切期待被人聽到。他彷彿對著自己的問題在自問自答。
只有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會像他這樣,建立自己作品的脈絡和神話系譜。彷彿每一次的專訪,都是他精緻、宏大傳記的又一章。
戴托羅顯然採用的是作者導演(auteur)的手法,但並不矯揉造作。在學院和影評動手之前,他已先一步解構自己的電影:點出哪些線索回溯到他的墨西哥童年,或某個特定色系的安排是為了達到預期的心理效果,或者每個充滿寓意的佈景道具,它們多半是真的傢俱。他會告訴你《羊男的迷宮》裡,母親的床怎樣巧妙地刻上羊角的主題。
質感太重要了:他打造出了精緻的場景、道具、和怪物,只有在別無他法時才會求助於CGI(電腦生成圖像)。
不過戴托羅絕不黑暗。他慷慨、熱情、甚至多愁善感(他的拉丁血液!)。他喜歡笑,愛搞惡作劇和說俏皮話,會為了各種瘋狂的事咯咯發笑,特別是對好萊塢和它顧盼自雄的荒謬。《地獄怪客》言簡意賅的回應完全是戴托羅風格。
「沒有比發生在親密關係的恐怖故事更恐怖的了,」他曾如此說。他的每部作品都帶有個人色彩,不管故事中的下水道牆壁上濺了多少血。
有些拍片計畫他視如親生寶貝,卻從無開拍的機會。好萊塢總猜不中他出的謎題——他到底是藝術家、還是只為了找刺激?他是嗜血腥獵犬、還是詩人?答案是以上皆是。拍不成他心目中偉大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的史詩鉅作《瘋狂山脈》(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是他永遠無法完全癒合的傷口。也只好如此了——每一部未實現的電影都會活在他的心裡。他的各種傷痕,像是《祕密客》的種種折磨、第三部《地獄怪客》、或是他未拍出的《哈比人》(Hobbits),都成了他下一個偉大構想的藍圖。
他的個人背景故事也充滿傳奇。生長於相對富裕的瓜達拉哈拉(Guadalajara)郊區,有務實的父親、魔幻的母親、和一個憤怒的祖母。他不是一位甘願的天主教徒,對宗教的儀式和罪愆毫不感興趣。墨西哥代表的不只是他的國籍,也是超強力量的來源。他的所有電影,不管在哪裡拍攝,也不管出資的金主是誰,都是墨西哥電影。
戴托羅始終如一,而且具有天賜(或來自超自然)的才華。¬他先是上大學讀電影——他會信手拈來電影知識,這點與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不相上下。之後他進入了本地電視產業,開始製作(如假包換的)怪物。他初試啼聲的電影,
是當代吸血鬼傳奇故事《魔鬼銀爪》。我們初次品嚐了他在日後十三部電影所注入的異國風情。
還有誰能用佛洛依德混搭史丹.李(Stan Lee)、用布紐爾(Luis Buñuel)混搭哥吉拉、用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混搭撒旦、用哥雅(Goya)混搭傅滿洲?
在你手中的這本書,是帶你進入他非凡想像力的未知之境(terra incognita)的一段頌讚、一份指南、一套用語索引、以及一份地圖——它確實是怪物等級。一部接一部的電影、一段接一段的美麗影像,讓我們有機會沐浴在這道瀑布裡。
戴托羅身為藝術家的另一個祕密(別忘了他也畫畫、雕刻、編劇、寫令人陶醉的詩、設計電玩遊戲),是他總是一本正經。就如他所崇拜的童話大師,包括了安徒生、格林兄弟、以及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他潛心研究世界的根源。究竟是什麼讓人類如此魔幻?為什麼最糟糕的怪物永遠都是人?
「你拍的不是你要拍的電影,」他如此解釋,「你拍的是需要你拍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