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物是
打算寫關於手藝人的小說,是久前的事了。
與這個人群相關的,民間常說,藝不壓身。學會了,便是長在了身上,是後天附著,卻也就此與生命一體渾然。
談及手藝,最初印象,大約是外公家裡一只錫製的茶葉盒,上面雕刻遊龍戲鳳,久了,泛了暗沉的顏色。外公說是以前經商時,一個南洋商人的贈與。我記事還在用,春天擱進去明前的龍井茶,到中秋泡出來還是一杯新綠。少年時,大約不會關注其中技術的意義,但仍記得那鐫刻的細緻。龍鬚躍然,鳳尾亦搖曳如生。後來,這只茶葉盒不知去向。外公每每喝茶,會嘆息,說時下所謂真空包裝,其實是將茶「養死了」。在他看來,茶葉與人一般,也需要呼吸。這茶葉罐便如皮膚,看似容器,實則接寒暑於無間。一鱗一焰,皆有溫度。而今機器所製,如何比得上手工的意義。
數年前寫《北鳶》,書名源自曹雪芹的《廢藝齋集稿》中一章—《南鷂北鳶考工志》。這一番遇見,也是機緣。不類《紅樓夢》的洋洋大觀,《廢藝》是曹氏散逸的作品,得見天日十分偶然。據馬祥澤先生回憶,這既是中日文化間的一段流轉,但也終於有殘卷難全的遺憾。我感興趣,曹雪芹何以致力於此書。其在《考工志》序言末尾云:「以集前人之成。實欲舉一反三,而啟後學之思。乃詳查起放之理,細究紮糊之法,臚列分類之旨,縷陳彩繪之要。彙集成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說得透徹,教的是製風箏之法,目的是對弱者的給養。由是觀,這首先這是一本「入世」之書。由紮、糊、繪、放「四藝」而起,縱橫金石、編織、印染、烹調、園林等數項技能。其身體力行,每卷各釋一種謀生之藝,並附有詳細圖解及深入淺出、便於記誦的歌訣。其二,這亦是「濟世」之書,《蔽芾館鑒金石印章集》一章,「蔽芾」諧為弼廢。此書創作之初,有一段佳話,緣由於景廉戎馬致殘而潦倒,求助其友曹霑,曹氏並未直接接濟,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故作此書,教殘疾者「自養」之道,寓藝於義。
由此,寫了《北鳶》中的龍師傅,便是紮風箏的匠人。失意之時,盧家睦給他「四聲坊」一方天地,他便還了他一生承諾。「這風箏一歲一只,話都在裡頭了。」其三世薪傳,將這承諾也傳遞了下去。
「匠」字的根本,多半關乎傳承、抑或持守。「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韓愈在〈師說〉中批評所謂「君子」輕薄相師之道,猶不及「百工」。匠人「師承」之責,普遍看來,無非生計使然。但就其底裡,卻是民間的真精神。當下,這堅守或出於無意識,幾近本能。時代日新月異,他們的手藝及傳統,看似走向式微。曹氏以「廢藝」論之,幾近成讖。淡出了我們的生活,若不溯源,甚至不為人所知。教學相長的脈絡,自不可浩浩蕩蕩,但仍有一脈涓流,源源而不絕。
寫〈書匠〉篇,是因為先祖父遺作《據几曾看》手稿的救護,得以了解「古籍修復師」這一行業。「整舊如舊」是他們工作的原則。這是一群活在舊時光裡的人,也便讓他們經手的書作,回到該去的斷代中去。書的「尊嚴」,亦是他們的尊嚴。所寫的兩個修復師,有不同的學養、承傳與淵源,代表著中西兩種不同的文化脈絡,而殊途同歸。「不遇良工,寧存故物」,是藏書者與修書人之間最大的默契。一切的留存與等待,都是歲月中幾經輪迴的刻痕。連同他們生命裡的那一點倔強,亦休戚相關。
〈飛髮〉與〈瓦貓〉,發生於嶺南和西南的背景。因為在地,則多了與空間長久的休戚與共。這其中有器物的參與,是人存在過的憑證。或者說,經歷了磨礪與淘洗,更見匠與時代之間膠著的堅固。他們的命運,交織與成全於歷史,也受制於那一點盼望與落寞。他們是這時代的理想主義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走訪匠人,於不同的行業,去了解他們手藝和背後的故事。他們多半樸訥,不善言辭。或許也便是這一點「拙」,建造了和塵世喧囂間的一線壁壘。只有談及自己的手藝,他們會煥發光彩,因來自熱愛。他們亦不甚關心,如何被這世界看待。時代淘洗後,他們感懷仍有一方天地得以留存。自己經手而成的物件,是曾過往於這世界最好的宣示。事關薩米文化的人類學著作《知識與手工藝品:人與物》,作者史文森(Tom G. Svensson)有云:「傳承譜系中,對於『敘述』意義的彰顯,將使『物』成為整個文化傳統的代言者。」換言之,「故物」與「良工」,作為相互成全的一體兩面,因經年的講述終抵達彼此。辛波斯卡的詩歌中,是物對時間的戰勝;而匠人所以造物,則是對時間的信任。如今屋脊上踞守的瓦貓,經歷了火煉、風化,是以靜制動的根本。時移勢易後,蒼青覆苔的顏色之下,尚餘當年來自手的溫度。因其內裡魂魄,屬上古神獸,便又有了庇佑的意義。匠人們眼中,其如界碑,看得見莽莽過去,亦連結著無盡未來。這一點信念,為強大之根本,便甘心晨鐘暮鼓,兀兀窮年。
庚子年於蘇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