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秋光何以侘寂
收錄於本書中的篇章,大部分寫於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以人生四季畫分,宜屬秋天,故取名曰《秋光侘寂》。
人的一生如四季迭替,從出生到二十歲,是生命的春天,青春斑斕;二十歲到四十歲是夏天,麗似夏花;四十歲到六十歲是秋天,秋山紅葉;六十歲以後是冬天,冬雪皚皚。生命有短長,有人青春早逝,有人冬雪緜長,歲月悠悠,人生難期。
二○○七年摯友尤克強學長在《未盡的春雨珠光.自序》回憶大學時代,康樂和四、五好友在大度山校園裡,月色的文理大道教室屋頂上,對吟唐詩宋詞的景象。克強學長寫道:「康樂兄未及六十算是在人生的秋末仙歸,雖然逃過了冷峻寒冬的考驗焉知非福,但是好人不能平安地渡完人生四季就匆匆離去,畢竟太令人扼腕與不捨。恰如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所寫的一首〈人生的四季〉(The Human Season)—我就用這首譯詩來祝他一路好走,願來世再共飲一杯。」
人生的四季 濟慈
年復一年四季更迭
心靈也有季節輪迴:
春光明媚時夢幻清麗
隨意攬盡萬物之美:
漫漫長夏依然縱情地
享受青春遐思的甜蜜
縈迴不去直到沉醉昇華
飛上天際:港灣沉寂
靈魂進入秋天 羽翼已疲
密密闔起 平靜地凝視
霧色深鎖—讓美好人世
如門前溪流悄悄流逝:
滿眼不堪是蒼涼的冬季
除非他願意提前離去
康樂於二○○七年十月廿六日驟世,享年五十七歲;二○一○年三月十一日尤克強學長因肺腺癌大去,享年五十八歲,僅比康樂多一歲;用克強學長的話來說,亦是不能平安地渡完人生四季就匆匆離去,同樣令人扼腕與不捨。
尤克強學長有一本譯詩集《預約一季冬雪》,惟克強學長並未預約到這一季冬雪。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常常想起兩位兄長,鼓舞自己要預約一季冬雪。如今花甲老翁望著冬雪皚皚,撫今追昔,緩步以行,無須扼腕,沒有不捨,冬天有多長,生命就有多長。
距離上一本散文集《浮生逆旅》已逾二十載,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不曾想過整理出版自己的創作,心裡的種種糾結很難說得清楚。容許是自己覺得這些文字不值得出版,或許是自己的價值信仰改變,故爾延宕至今。
二○二○年五月三日,林文義哥、曾郁雯嫂送雞蛋來家裡,郁雯令弟三峽山區森山野牧農作坊的雞蛋。文義哥是相識卅八載的老大哥,讓老哥哥晚上大老遠送雞蛋來,委實過意不去。但心裡想著老兄弟難得相聚,亦就老實不客氣等文義兄嫂送野放雞蛋來。老兄弟重聚,其樂也泄泄。我手沖咖啡,用大碗泡高山茶。文義哥跟郁雯說:「吳鳴散文寫得那麼好,可惜很久不寫了。」類似的話,在某次到文藝營演講時,擔任班導師的劉克襄哥也說過。我跟文義哥說,我一直在寫,只是沒有在媒體發表,也沒有出版。我打開電腦,讓文義哥看我的作品,當時的編號是一○三六,郁雯對文義哥說:「吳鳴寫了這麼多,居然沒有出版。」
從新世紀開始,我書寫的文字習慣編號,學術論著單獨編號,文學書寫另行編號,文學部分不知不覺寫了一千多篇。歷時二十年,約每周一篇。文章有長有短,有敘事,有抒情,有雜論;內容包括歷史、音樂、書法、煮食;原本計畫個別編輯出版,包括《學書筆記》、《曲盤會唱歌》、《歡喜來煮食》,其中《學書筆記》二○一六年和出版社洽談,文稿編就,照片整理耗時費事,竟一拖六年;《歡喜來煮食》預計二○二三年春天出版;而最後洽談的《秋光侘寂》卻後發先至。
二○二一年八月讀卜大中《昨日報:我的孤狗人生》,發現書中有幾件記事可能有誤,傳訊給允晨出版公司發行人廖志峰,因為是老朋友,直接用鋼筆注記有疑難處,拍照傳給志峰;約略與此同時,讀王汎森《為何天才成群地來》,同樣將有疑問處拍照傳給志峰。志峰臨時起意向我邀書稿,「你讀史教史多年,不知有否想過寫歷史中的文學人生哲理隨筆?」我回曰:「這個不容易寫。過一陣子我看看是不是可以收集一些我寫學術界朋友的文字整理一下給你。」想了幾天,決定整理這些年書寫的文稿,交由允晨出版,但內容並非志峰所期待「歷史中的文學人生哲理隨筆」,蓋因我的文字不太涉及人生哲理,只是生活日常,故爾亦不限於寫學術界朋友的文字。
書稿整理費時月餘,計廿五萬字,分為三卷:〈侘寂〉、〈拾得〉、〈喜捨〉。書名在《秋光侘寂》、《秋光拾得》和《秋光喜捨》中猶豫。志峰認為一本書廿五萬字太厚了,不如分成三冊出版,書名也不用選,就用原本我擬的三卷為書名,第一本即《秋光侘寂》。
日本人認為秋日晴天最適合出遊,名曰「秋晴」,本書取名秋光,亦略具此意,蓋指秋日光影。「侘寂」來自日文(侘び寂び Wabi-sabi),是一種以接受短暫和不完美為核心的傳統日本美學,侘寂之美有時被描述為不完美、不恆常。原始概念源自佛教三法印,即無常、苦、空;一說侘寂起源於趙宋時期(960-1279)之道教,其後為佛教禪宗所吸納。最初,「侘寂」被視為一種簡樸、克制的欣賞方式。「侘」意為簡陋樸素的優雅之美,「寂」指時間易逝和萬物無常,兩者結合形成了日本文化獨有的美學境界。本書題旨傾向生命的簡陋素樸,蘊涵韶光易逝,萬物無常,此即書名《秋光侘寂》之命意,一種不完美的生命,涵泳樸陋之美。
我的生命情調是一抹灰,嚮慕日本茶聖千利休的利休灰,由紅、藍、黃、白四種顏色混合,表現簡樸而清純的思想。日子是安靜的,連聽的音樂都是。安安靜靜的音樂,安安靜靜的角落。心心念念玄奘法師圓寂時的遺言: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本書收錄廿四篇文字,內容為生命書寫,惟並不以啟發人生為要義,更非心靈雞湯,而止於生命歷程之記事。
前四篇瑣記四位與我生命至關密切的女性,母親、二姊、三姊和玉蟬姊,前三位與我臍帶相連,玉蟬姊涉及二二八事件,乃家族不幸之遭逢,或可視為台灣史之切片。
兩篇青春記事,一篇敘述邁向書寫之初始,一篇寫服役政戰特遣隊的經歷。五篇與音樂相關的文字,三篇關乎毛筆書寫,兩篇乞食於編的故事;與我本行歷史相關的文字兩篇,其中一篇討論台灣的歷史教科書與國族建構,一篇接近大眾史學的文化觀察;兩篇與語文相關的文章,一篇討論十二年國教課綱普通高中課綱選文的文言文比例問題,一篇論析大眾不經思考過度使用流行語的弱智化書寫;運動是我的生活日常,選一篇鐵人三項的練習歷程,我的成績極差,練得死去活來。三篇生活雜感之拼貼,寫茶,寫桐花,寫生活瑣事。
最後一篇〈蓼莪之思,寫給十三學繡女兒的信〉是五十八歲生日感懷,用這篇文字與父母親和解。生命之夏,父親大去,來不及告別;甫過而立,母親遠行,未能好好告別;心中牽掛,無以遣懷。父親過身時,年五十八歲,我在五十八歲生日這一天和父親告別,與母親和解,文字哀傷而沉重。翻過這一頁,我希望自己能放下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收錄於本書中之篇章並非嚴格的散文,台灣長期以來,將散文定義為以抒情為主,間或加上記敘文字,涉及衡議論述則歸類於雜文。本書部分文字符合散文命義,部分宜歸屬雜文,蓋介乎散文與雜文之間。因本書部分文字涉入衡議,略不符抒情散文之命意,近乎史家之文與文人之史。就文體而言,約莫由周作人到魯迅之間,或云從張潮《幽夢影》靠向張岱《陶庵夢憶》。而邁入人生之秋以後,張岱是我的生命模版。
推薦序
紀念:相與走過的青春 林文義
豪情印象,久遠的記憶,恆是曾經榮膺時報文學散文類首獎的作家:吳鳴。轉瞬就是半生,今時倦眼回眸,重逢時他以咖啡、唱盤迎我,直覺是政大歷史系資深教授:彭明輝……青春遙遠多久了?我想請問—依然文學嗎?
時間,歷經風霜雨露,彭教授、吳作家,何以浮影隨形的,依然是彼時《聯合文學》那微笑、凜冽的編輯人?彷彿很長的歲月,再也難見如同描寫:〈湖邊的沉思〉那位在金門服役的少尉心情,都是三十多年前未忘的美麗文筆,此後執教大學,青春之夢,他都忘記了嗎?我這一生潛身文學、現實不合時宜之人,還是質問不信的直言—吳鳴,何以不寫了?他一付淡然,仍是那我所熟悉的豪情印象,答以:有啊,一直在寫,只是不發表,未出書。是哦,距離前書:《浮生逆旅》二十年了,青春到晚秋,今時此刻,你我都逐老了。
欣慰得知,允晨文化廖志峰兄慧眼識英雄,彭明輝教授再回作家吳鳴,終於終於合集成書:《秋光侘寂》,卻後發先至了,很好!
生命的悲歡離合嗎?這新年代的台灣世情早不是昔時的美麗、純淨,作家吳鳴真切的現實觀察、體會,信不信,真或假,如臨反思,內心想是百般掙騰、糾葛、辯證……理想
主義、美學意識,政治、人間紅塵,我們所眷愛的島鄉未來的沉鬱,難道還在天譴般的虛實交互折逆?豪情用筆,這本書足以呈示真情實意。
讀者之你,相信時間停歇的剎那,如果忽而靜止,夜夢乍醒,抽讀這本二十年後一位卓越的散文好手﹁再生﹂好書,相與行過青春到晚秋的生命旅次,請勇敢地流下淚來何不?我永遠惦念且欣慰回首,和吳鳴走過的青春;如此獨特,如此美麗的展翅高飛的祈望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