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開啟真理的對話:從形構多元實踐的生活脈絡作為起點
林耀盛(國立東華大學臨床與諮商心理學系副教授)
「重新發現」詹姆斯的蹤跡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已經成為一種當代學術文化和社會政治還在持續發酵的、運動的在「中途中」(in between)的重要「現象」。他不僅是美國心理學與哲學歷史上的里程碑人物,更是當代文化與智識遺產的重要傳承者。在二十一世紀二〇〇五年歲末,重讀早已列入經典之林,原書出版於一九〇九年的《真理的意義》(The Meaning of Truth)一書,究竟意味著什麼樣的時代召喚?《真理的意義》是詹姆斯關於真理相關演講、評論或論述的合輯,從一九〇九年到二〇〇五年,重新踏勘這百餘年的歷史旅途,無非更清晰說明了詹姆斯的作品需要細膩咀嚼,而非平板地將他定位成實用主義者而已。
基本上,詹姆斯的哲學態度是,養成「總是不斷尋求另種可能」的習慣,換言之,在本書中,作者強調「經驗是一種歷程,沒有任何一種觀點,可以宣稱是真理的最後篇章。」因此,真理是一種「脆弱的平衡」,當一種真理被建立時,正顯示其不足之處,而隨時會被後來的推點所補充或推翻。所以,論者曾以「獨眼巨人」和「十二隻眼睛的蟾蜍」之對比,來譬喻詹姆斯的哲學觀點。希臘神話裡,獨眼巨人屬於泰坦神族,他只有一隻眼睛,而這隻眼睛能放出致命的烈焰光芒。獨眼巨人靠著銳利無比的眼睛和無窮的體力,幫助宙斯贏得最後的勝利。但獨眼巨人的視野,只有一隻眼睛,其實也有侷限和盲點,如同單元主義哲學認識論,而十二隻眼睛的蟾蜍,每隻眼睛同樣有其視角與盲點。也各有其所觀察到的獨到論點,但每個論點之間是互為補充,而不是完全取代,所以,詹姆斯的真理哲學是多角度的關照,是一種永無止盡的描述與分析。無疑地,詹姆斯對真理意義的剖析及對真理誤解的駁斥,正是透過不同視野剔透出真理的多元論意義。
詹姆斯的基本哲學觀,他命名為「基進實徵論」(radical empiricism,本書翻譯為基進實徵論)。所謂基進,意味著在他的哲學觀點裡,經驗具有基本的、進展的、軸心的屬性地位,而透過人類經驗的歷程性。掀啟了開放性與多元觀的哲學論點,所謂實徵,乃基於經驗是一種「主觀的」、「程序中」的合法證據,而沒有一種絕對客觀存在的宣稱。換言之,他認為他的實徵論是基進的步數,他拒絕爭辯無法以經驗界說的事物,但他並不會排除只能以「部分」經驗呈顯的事物。他承認無法經驗的或難以被經驗的事物存在,但這樣的狀態事物,並非哲學論述的素材。由此,他認為單元論的世界觀點,是一種假設,像是智性上和道德上的假期,是人類以認知簡化和平板單調的方式來認識世界。但多元論者,即使冒著威脅到形上學基礎的危險,仍然永恆地開放經驗的任何可能性,這是一趟無止盡的真理論說的路程。
用經驗的繁複動態性,抵抗單一選輯的單元論,這是詹姆斯對真理意義的認識論。以詹姆斯的真理立場來說,行走於單調性智識帝國主義的佈局,儘管呈顯出可預測性的秩序理路,但卻使人類付出認知上的代價,將自身擠壓於貧瘠的、蒼白的生活處境裡。相反地,多元論像是哥德式的繁複建築,沒有單一規則的宏偉圖像,顯示著人類生命中永恆存在著無法以理性方式逕予化約解釋的事件,災變、信仰、真實、幻見、犧牲、倖存、情緒、道德、出生、死亡與界限樣態,各種生命機遇的可能性,在經驗的開放世界裡,以未定懸疑的姿態冒露出來,甚至互為交織成一則則的傳說或迷思。因而,從詹姆斯作品的重新反覆閱讀之旅,也可說是對人類心智功能習慣性地以單一思維衡鑑生活事件的態度,進行一場場的嚴峻挑戰。
作為「兩種文化」的中介
詹姆斯對人類心智功能特性的看法,主要可以分成三點。其一,心智功能具有一種目的論,也就是說心智現象,可以藉由動機、意圖、目標,甚至先驗的原因予以解釋。其二,心智並非由像一張白紙開始,而是包含某些固有的結構屬性,在此立場上,他的觀點接近哲學家康德的先驗範疇。其三,心智功能不可忽略意識和潛意識動態互動的深沈關係,所以,詹姆斯多少也將精神分析的脈絡納入其思維體系。由此,理解詹姆斯對真理和心智功能的認識論,要避免掉入極簡主義與單向度論述的陷阱,更不能只側重他對「科學心理學」著述的篇章而已。
「科學心理學」可說是文化現代主義(cultural modernism)的副產品,現代主義的源起,通常是溯往於文化由中世紀黑暗大陸年代到啟蒙運動的時期。由於美國是科學心理學知識的主要生產中心,加上美國挾其學術政治經濟的強力後盾,以及衛星媒體∕資訊網路的跨國傳輸力量,因此很快取得知識主導權之優勢。然而,就過往長期以北美心理學為養料的台灣學界處境來說,向來對詹姆斯的引介,卻經常停留在將其稱之為「美國(科學)心理學之父」的樣版化面貌,忽略他對心理學多元論發展的卓越貢獻。
是故,就心理學的脈絡來看,詹姆斯持存的真理意義,可說是介入「兩種文化」(two cultures)的先驅者。心理學者金柏(Kimble)於一九八四提出心理學的「兩種文化」,試圖映照著斯諾(C. P. Snow)於一九五〇年代末期所提出的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文化差異。金柏所鋪陳的心理學的兩種文化的對比如下:(1)科學的VS.人類價值。(2)決定論VS.未定論。(3)客觀論VS.直觀論。(4)實驗室VS.場地論。(5)通則取向VS.特則取向。(6)元素主義VS.整體主義。在如此的對比下,心理學的「通則普遍論實證科學模式」與「特則直觀論詮釋科學模式」,彷彿分別確立知識發展的雙元特性。由此兩種文化的境脈來看,心理學基本上是沿用兩種方法論的模式發展——「自然科學模式」和「詮釋—現象學模式」。
然而,這樣的二元對立思路,往往只是使心理學學者感到分裂危機,進而思考心理學如何在分離中尋求大一統,像有論者就以「實證論」(positivism)的定位觀點,指出心理學分裂狀態的統一基礎必須根基於此。但以實證普遍論為核心意識的統一心理學主張,往往稀釋了心理學本身的豐饒意涵。是故,科學哲學的工作,必須擺脫二元對立的思考邏輯,執意嵌陷於諸如「科學∕人文」、「西方∕東方」、「中心∕邊陲」的僵硬格局,恐怕只是窄化了人類經驗的豐富性。這樣的反思聲音,不是著眼於邊緣想像的恐慌反動,而是因為心理學從笛卡爾式的遺緒裡,繼承了心身二元的位置,心靈與身體的分離剝落,因而將人類孤懸於理性的刑台上,等待最後的救贖;這般狀態彷如被綑綁於高加索岩峰頂上的普羅米修斯,將文明火把傳給人類,因而遭受處罰,他在巨岩上任憑禿鷹啄刺,肉體上承受世間的苦難,心靈上卻仍等待潘朵拉盒子裡僅存的希望。重新閱讀詹姆斯的作品,可以發現其處處早已顯露著具開放多元論心理學與哲學的未來希望種子。
綜觀詹姆斯一生豐饒的遺產,使得我們得以重新省察「兩種文化」所造成的分離主義問題,也指向了一種兩造典範互為中介諮商的希望所在。詹姆斯的作品及生平,展演了開發創造與不斷經驗的歷程,值得過去曾經熟悉他的、尚未認識的或已經接 觸其作品的閱讀者,都可以藉由反覆閱讀思索詹姆斯,將其遺產在不同世代間傳承下去。如同詹姆斯所認為,真理總是在開放系統中「創建」著,不存在固定單一的實體,我們置身的文化與智識遺產也同樣在「創建」過程中,由此,我們對詹姆斯作品、生平與精神資產的探索瞭解,縱使已過了一世紀,其實也是仍在「創建」著,我們還尚未完全認識理解詹姆斯的圖像,要接近他的任何一隻眼睛所關照的視野,並進入真理作為一種人文主義的實踐網絡裡,閱讀本書是一個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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