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網路世界,就是孩子的現實世界
楊惠君(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分眾報總監)
對於我這樣從手寫稿開始進入新聞業的記者而言,早年數不清有多少報導以「網路時代……」開頭,算算這個「網路時代」用句持續了二十多年,會如此強調的人如我輩,正因我們是從「沒有網路的時代」走來,見證並且橫渡兩個交錯的時代,而一直意識到那個鴻溝。二○一九年,我與《報導者》的同事進行了一次網路交友專題採訪,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受訪者說:
會選擇交友軟體交朋友,不是因為自己在真實生活中交友困難,而是,「網路就是我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它還能設定喜好條件,去除掉「摸索」的時間,網友只是交友的一個管道,它不一定比實境的朋友更虛假。
這句話擊碎了我一直以來將現實/網路二分化的「刻板遺碑」。
如果把時間再拉近一點,現今十歲上下的孩子,腦海裡是完全無法想像「一個沒有網路的世界」。他們打從出生起,看YouTube比電視多,有個人「社交圈」後,可能就有LINE、有IG帳號,玩抖音一次就上手。二○二二 年七月,我的另一組同事製作了「VTuber虛擬直播主」的報導,點閱迴響超乎我們想像的熱烈;專題推出一個星期後,我參與閱讀基金會舉辦的國中、小的線上探究競賽活動──該活動在帶領學生鎖定議題,學習、判斷與整合網路資訊,再寫出事實歸納與觀點,我驚訝發現,好幾個參賽的學校隊伍題目,都在探討這個「虛擬網紅」議題,比媒體還熱、還領先。蔡依林、周杰倫、五月天……,恐怕是已從孩子的「偶像名單」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桃鈴音音」、「桐生可可」、「鳥羽樂奈」等等虛擬偶像。
再一次,我的認知秩序被重整,VTuber快速取代了Youtuber。二○二一年全年,YouTube的Super Chat贊助排行前十名中,VTuber佔據前九名,僅有一名是真人YouTuber。虛擬中的虛擬,正是我們孩子身處的「比真實更真實」的世界──在網路上,他們汲取資訊、他們探索世界,他們也在這裡發展人際關鍵、投射對各種事務的好奇與熱情。
因為籌設《報導者》兒童新聞,近來密集與中小學的老師們交流,問及現今教學現場最大的困擾,幾乎每一個老師答案一致都是「網路霸凌」。每一個學期、每一個新帶的班級,都會一次又一次處理這個棘手問題。小學生就會創建一個獨獨不邀請某人的「班群」,操作對這個人的排擠,而沒有在教室裡公然發生具體的糾紛、衝突事件,師長不一定可以立即發現,即便發現亦不容易介入處理。二○二一年臺灣社會發生一樁令人心痛的悲劇,一名由臺大休學去拍情色片的女學生,在網路陳述悲慘童年和罹患憂鬱症的歷程而成網紅,幾次流露出輕生念頭,最終竟在眾所關注之下,仍在臺大校園內跳樓身亡。溯源其憂鬱根結,除了原生家庭的問題,中學時期遭同學網路排擠霸凌,亦是她哽在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靨。
網路鋪成的真實世界,是否更邪惡或更危險?無法簡單下結論,但是,對於家長而言,肯定是更難以掌握。
過往,孩子對交友或貪玩有疑義,可以禁足、可以透過老師和朋友掌握孩子行蹤;電視看太久,可以控制搖控器。現在,孩子人在家中坐,便可以潛入另一個無可測知的「黑洞」。家長往往理所當然,循自己成長的經驗法則,限制電腦上網、沒收手機,這在孩子接觸數位載具當下就建立起規則,還或許容易;一旦上網已經成了日常、甚至使用成癮,再以強制手段去管理,不只親子間的磨擦更劇,更是一個「危險」的舉動。
二○一八年世界衛生組織(WHO)就將網路成癮(「網路遊戲障礙」)列入精神疾病分類,幾年前,臺北馬偕醫院兒童青少年心智科臧汝芬醫師聊起她對此一現象的憂心,她憂心的不只是網路成癮的盛行率持續增長,還有家長的「錯誤處置」,一發現管不住孩子後,一味禁絕。但這種「成癮」如同「數位毒癮」,孩子也會有「戒斷症狀」,她門診裡,有太多小小年紀的孩子,因為遭不當戒斷,而陷入憂鬱症、甚至有自殺舉動。如今,許多醫院的兒童心智科門診,直接改為「網路成癮門診」,就為了喚起社會重視,而醫師們想要治療的,其實不只是孩子,更是家長。
除了網路霸凌、成癮這樣顯著的傷害,站在媒體角色來看,更難以具體呈現與評估的,還有「資訊陷阱」。法國兒少媒體米蘭新聞社《Milan presse》二○二一年曾針對兒童和青少年做了一項調查,發現八五%的十至十五歲孩子曾遭網路陰謀論引誘,然而,雖然對於網路訊息抱持高度懷疑,但六九%的孩子並不會再去尋求和確認訊息來源和真實性。網路上各式真假難辨的訊息,不僅恐令孩子誤陷誘捕的犯罪陷阱,還可能扭曲他們價值觀的形 塑。過往,媒體工作的「對手」是競逐新聞的同業,現在,我們的「敵人」其實是這些假訊息、內容農場、網紅、娛樂社群……,我們得和這些都在 「同一個平臺」的對手,去爭搶孩子的眼球。媒體工作,不只在挖掘重要的新聞,新的時代任務是,我們還得展現「新聞後臺」、解釋新聞工作如何進行、完成,擔負起媒體識讀的社會教育工作。
儘管如此,數位時代並不全然黑影幢幢、全面崩毀。它確實把人類生活推展到另一個境界,某方面也推倒了資訊與知識的高牆,如能擅用與管理,能讓孩子心智成長更不受限制和框架,去到更遠更高的地方。然而,如何能駕馭網路、而不讓孩子覆滅於網路,其實,需要指引與指導的,正是「腦裡還殘留著現實/網路二分法」的大人們,我們需要虛心學習與重新架構對網路世代的認知,同為媒體出身的曾多聞女士,亦因其職業的敏感性與對時代的焦慮感,完成了這本實用性高、面向多元的《數位教養:記者媽媽的聰明教養提案》,如同給了進入到茫茫網路新時代裡無法理出教育方向與座標的家長們,一個找到出口的指北針。
作者序
孩子和大人的教育都不能等
二○二○年開春以後,幾個震驚社會的重大新聞,從韓國N號房事件、德國性侵犯網路交換兒童私密照、到引誘兒童自殘的藍鯨遊戲入侵臺灣,終於迫使我提筆寫這個其實從很久以前就想寫的題目:數位公民素養。
我在九年前轉型成為教育記者之前,有長達十年的時間是社會記者,主跑跨國犯罪及災難新聞。我到過毒品戰爭期間的墨西哥,也去過受世紀震災重創後的海地。這些都是那時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當時年輕的我,怎麼都無法想像,十年以後人類會創造出一個虛擬宇宙,比這些地方都更危險。
我跑的最後一條犯罪新聞,是剛生下大寶、剛休完育嬰假的時候,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Federal 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簡稱 ICE,隸屬美國國安部偵辦跨國犯罪的單位)破獲跨六國兒童色情片製作集團,逮捕五十餘人,救出被擄兒童一百餘人,起出光碟片數百張,該集團拍攝的影片實在令人髮指。那天我在記者會上吐了。我真的吐了。
當媽媽以後我變得貪生怕死,改跑醫療與文教新聞。我以為我再也不必接觸這種討厭的事,但串流傳輸時代來臨以後,兒少剝削及侵害,透過網路只有更加嚴重,而且沒有國界。
近年來,美國公立學校以及很多私人教育機構都在致力推動小學數位公民教育,有一些觀念很值得介紹給國內借鏡。例如什麼是數位公民素養,為什麼要建立數位公民素養,以及怎麼樣用生活化的方式,讓數位公民觀念從小扎根。目前美國公立學校的數位公民教育是從五歲起實施。
談到網路安全教育,不只是小孩的教育不能等,大人的教育更是不能等。很多人會以為網路上流傳的兒少私密照都是壞人拍的,或是壞人誘騙兒少自己拍的,但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法學院教授史黛西・斯坦伯格(Stacey Steinberg)在其著作《成長被分享》(暫譯,Growing Up Shared)中引用調查指出,很多嬰幼兒私密照是父母自己拍來曬小孩的,因為覺得小寶寶嘛,露出屁股也沒關係,殊不知兒少性剝削的受害者年齡已經下降到嬰幼兒,這些圖像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士截圖利用。
數位公民素養涉及的範圍很廣,除了兒少侵害等網路安全問題,本書還討論了網路成癮、數位足跡、網路霸凌、媒體識別等議題。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發現:數位公民教育真正的挑戰,並不是網路時代的教養問題更複雜,而是數位時代已經來臨,數位公民教養必須從小啟動,不能再等待。
而教養一個數位好公民,最重要的,是家長先自律。這項覺察,是我最大的收穫。一邊寫書,一邊調整自己使用網路的習慣,成書的同時,我自己也能更有 自信的與孩子一起享受數位生活。我可以跟三年級的大寶討論他在網路上看到的新聞,讓幼兒園的小寶下載經過媽媽挑選的電子書來看。只要掌握好原則,就可以克服恐懼,最大程度降低產品的風險、享受數位科技的好處。而這種自由,就是我衷心希望有緣讀到這本書的讀者朋友,都能夠享受到的。
二○二二年六月六日 寫於美國聖地牙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