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書是作者若干歷史專業文字的集子,從大學時代以至最近的工作,凡是屬於歷史硏究的拙作,都由聯經出版公司費神找著了。早期的文章,見解和方法太幼稚;即使比較晚一些的論文,也仍舊不過嘗試著把若干歷史現象和歷史資料董理出一些頭緖,仍舊不過是嘗試著提出一些看法。整個成績距離成熟的地步,還非常遙遠。自從我進入臺大歷史系以後,三十年來受益於師長培育及友生切磋之處,幾乎無日無之。這本集子中的每一篇文字,都可說是經師友啟發、鞭策及鼓勵而作。二十年中也有幾次頻遭橫逆,不論攻訐者動機如何,終究在批評中讓我看到了許多自己的毛病,而這毛病往往竟是師友們因蔽於愛護之心而不忍指責的。因此,我受惠於橫逆之處竟不下於師友之敎益。三十年來,拜社會之賜,能始終在歷史硏究的本行中工作,如有差可告慰師友者,也不過這一番敬業與執著。也為了這個原因,我同意由聯經出版這本論文集,以誌一個專業人員三十年來的工作累積。這些硏究中,若有錯誤,希望自己及後來的人能不再重蹈錯失;若有若干可以站得住的看法,希望自己及後來的人可以站在這個基礎上更往前推一步。天地間的學問由累積而成。我不相信學問上有任何永遠站得住的理論,但是學問上應有永遠站得住的工作態度—不斷的嘗試。江河不捐細流,一點一滴的工作,由無數學術園地內的從業人員一代一代往上累積,才讓人類繼續不斷的更新對自己和對宇宙的了解。本書作者如能盡天年,以現代的醫藥護持下,當還可能再從事二、三十年的硏究工作,願下一個三十年論文集中,再有一點新的累積。
在若干文章中的意見,我後來已有改變。例如西周文化起源的問題,我在撰《西周史》的過程中,全盤重估了先周文化的淵源;在這編文集中的舊作應該淘汰。這種例子並不少,好幾篇文字都不再代表我今天的意見。但是為了存真,仍在本集中重印,以記錄我自己硏究生涯的成長過程,兼誌吾過也。
本書出版時,正值家慈九十大壽,謹以此書獻給她老人家,稍表幼子孺慕之心。
我也借這個篇幅,向平生的老師們和友人們,敬申謝意。惠我者太多,這個名單會超過一頁,因此也不一一列舉了。總之,我自己心裡有一個殿堂,銘刻著無數我該感激的名字。其中有些已離開我們,但他們的音容永在我的記憶中。願健在的長者活得健朗,願還在中青年的朋友們前程無量。
代序
傳統中國社會經濟史的若干特性(節錄)
中國的歷史不僅是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歷史。中國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其中社會的、經濟的與意識形態的脈絡,交織成一個複雜的文化體系。因此,處理中國的歷史,當與處理整個西歐史,或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歷史屬於同一層次,而不同於某一個國家的國別史。
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我們硏究中國史,就必須有一層空間觀念:中國這個地區,不能囫圇呑棗的當作一個性質單純的單位。William Skinner在其近作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中,按自然地形,把中國劃成八個地區:西北、華北、雲貴、嶺南、長江中游、長江上游、東南沿海、長江下游,每一地區都有其經濟功能。(Skinner, 1977: 275 ff)。他的分區法,為清代設計,甚為允當。在每一個歷史的時代,中國由文化與經濟的功能來劃分,都各有其特殊的區域分野。同時,由先秦開始,中國已有在核心區與邊陲區的不同發展。大率言之,核心區人多地狹,可是文化發展居領導地位,也是政治權力的中心。邊陲區則人少地廣,又往往必須與民族主流以外的人群雜居混處,中樞政治權力在邊陲不光打折扣,而社會性的組織(如家族或鄉里)可能取代若干政府的功能。邊陲區的經濟發展,往往比較落後,因此一方面可能有地方性若干程度自給自足的性質,另一方面,邊陲區由於經濟發展的劣勢,其資源與財力會被核心區吸取。在核心區與邊陲區之間,另有一層中間區。中間區在經濟發展上居於核心區的高水平與邊陲區的低水平之間。政治上已明確的地方政府,代表核心區的政治權力,卻已不能再具有邊陲區的自治程度。這樣一個過渡地區,在團體對個人的控制而言,個人反而有較大的自由度。若作為圖解,核心與邊陲的兩端,各別代表政治權力與社會權力的消長延續線,中間區則居於政治權力與社會權力皆弱的中間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