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前言
我很抱歉,擺在讀者面前的這個新版《邏輯研究》之結尾部分,與我在一九一三年為本書第一卷第二版所作序言中的預告並不相符。我不得不做出決定:不再發表已澈底修改過的文本──這個修改過的文本的相當大部分在當時已付印──,而是發表原先的、只是在幾個篇章中修正的文字。書各有其命運,這句老話在這裡再次得到了驗證。首先迫使我中斷印刷的原因在於,一段時間的超量工作自然而然地導致了我的疲憊。而我在付印期間所感受到的理論困難迫使我對新構思的文字進行切入性的重構,為此需要付出更新的力量。但在接下來的戰爭年代(指一九一三—一九一九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譯注)中,我無法為邏輯現象學(Phänomenologie des Logischen)付諸那種激情般的參與,而沒有這種參與,在我這裡也就不可能產生成熟的工作。我只能在最普遍的哲學沉思以及一些重新著手的工作中去承受戰爭和接踵而來的「和平」,這裡所說的重新著手之工作是指在方法上和實事上制定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系統地構設這門哲學的基本路線,整理它的工作問題並且將這些在此關係中不可或缺的具體研究繼續進行下去。而我在弗萊堡的新教學工作也要求我將我的興趣朝向主導的普遍性和體系。只是在近期裡,這種系統性的研究才又將我引回到我現象學研究的起源區,並且使我回憶起這項原先的、尚待完成和發表的純粹邏輯學基礎工作。此外,懸而未決的問題還有,被緊張的教學與緊張的研究所占據的我,究竟何時才能使這裡的工作與在此期間已經獲得的進展相應合、何時才能對這項工作進行文字上的重新加工;我在加工時究竟是繼續利用第六研究的文字,還是賦予我的那些在內容上已遠遠超出第六研究的構想一部全新著述的形態。
根據這些情況,我屈從了本書的朋友們的急迫願望,不得不決定:至少是以原初的形態將此書的結尾部分再次交付給公眾。
第一篇「客體化的意向與充實。認識作為充實的綜合以及綜合的各個階段」幾乎是得到了逐字逐句的重印。我無法在不危及整體風格的情況下對它進行個別的加工。與此相反,對我尤為看重的第二篇「感性與知性」,我卻進行了深入的加工,它在文字結構上得到了多重的改善。我始終還堅信,關於「感性直觀與範疇直觀」的一章連同前一章準備性的闡述為從現象學上澄清邏輯明見性(當然隨之還包括對它在價值論領域和實踐領域的平行項的澄清)開闢了道路。如果人們關注了這一章,那麼某些對我《純粹現象學的觀念》的誤解就會是不可能的。不言而喻,在《觀念》中所說的對最一般本質之觀視的直接性據此也就像其他範疇直觀的直接性一樣,意味著非直觀思維之間接性的對立面,例如:意味著象徵—空乏思維之間接性的對立面。與之相反,人們以往之所以將這種直接性歸諸於通常意義上的直觀直接性,恰恰是因為人們沒有認識到在感性直觀與範疇直觀之間的區別,這個區別對於任何一門理性理論來說都是根本性的區別。這樣一些具有深切意義的、在一部近二十年來受到諸多敵視、但也受到諸多引用的著述中得到闡述的素樸確定,始終沒有能夠產生特別的文獻影響,在我看來,由此便可見哲學科學目前的狀況究竟如何了。
關於「本真思維與非本真思維的先天規律」那一章(在文字上同樣受到修改)的狀況也是如此。這一章為在理性理論中首先澈底克服心理主義至少提供了一個類型;這個類型已經突破了此項研究的框架:此項研究僅僅關注了形式邏輯並局限在形式邏輯理性上。這一章沒有得到過深入的閱讀,這也表現在我常常聽到的一些在我看來是怪誕無稽的指責上,即:我在本書的第一卷中尖銳地駁斥了心理主義,而在第二卷中又回落到心理主義之中。──即使我在這裡補充說,今天,在二十年的繼續工作之後,我對許多事情已經不再會那樣寫,我已經不再贊同某一些說法,例如:不再贊同範疇代現(kategoriale Repräsentation)的學說,這也不會使人們改變以上的說法。儘管如此,我相信可以說,此書中的那些縱然不盡成熟,甚至帶有失誤的東西也是值得深思熟慮一番的。因為這裡面的所有一切,都產生於那種真正切近實事本身、純粹朝向其直觀自身被給予性的研究之中,尤其是產生於那種朝向純粹意識的本質現象學之觀點的研究之中,而唯有這種研究才能為一門理性理論帶來成效。當然,誰要想理解我在這裡以及在《觀念》中所做闡述的意義,他就必須不畏懼巨大的艱難,這裡也包括將他自己的概念以及關於相同的或貌似相同的命題之信念「加括弧」的艱難。但這種艱難是實事本身之本性所要求的。誰無懼於這種艱難,他才會找到足夠的機會來改進我的主張,而且如果他樂意的話,他也可以來指責我的主張不完善。但這類嘗試是不能在膚淺閱讀的基礎上以及從一個非現象學的思維圈為出發而進行的,這樣做的結果只會使他受到每一個真正理解者的摒棄。莫里茲.石里克(Moritz Schlick)的《普通認識論》表明,某些作者做起拒斥性的批評是多麼舒適隨意,他們的閱讀是多麼的仔細認真,他們會果敢地將什麼樣的荒謬歸屬於我和現象學;我們吃驚地讀道(第一二一頁):「在這裡[在我的《觀念》中]聲言有一種特殊的直觀存在,據說它不是心理實在的行為;如果有人無法找到這樣一種並不包含在心理學領域中的『體驗』,那麼他便會被告知,他沒有理解這門學說的意義,他沒有深入到正確的經驗觀點和思維觀點之中,因為據說這需要付出『專門的和艱苦的研究』」。熟悉現象學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我絕不可能說出上面這段加了重點號、由石里克強加於我的出色聲言;同樣可以看出,他對現象學意義所做的其他論述同樣是不真實的。固然,我曾一再要求付出「艱苦的研究」。但這並不有別於例如數學家對任何一個想參與對數學事物的談論,甚至敢於對數學科學的價值提出批評的人所提的要求。無論如何,對一門學說不付出為把握其意義所必需的研究,卻已經對它進行批評,這就違背了文獻著述之嚴肅性的永恆規律。要想深入到現象學之中,必須付出辛勞;憑藉自然科學或心理學的學識以及任何歷史哲學的學識是無法免除這種辛勞的,它們只能減輕這種辛勞。但是,每一個承受這種辛勞並且奮起而達到那種罕為人所施行的無成見性的人,都會獲得對這個科學基礎之存有的無疑確然性,同樣也獲得為此基礎所要求的方法之特權的無疑確然性,正是這種方法,在這裡與在其他科學中一樣,才使得概念上確定的工作問題有可能具有共性,才使得我們有可能對真與假做出確然的決斷。我必須再次強調,石里克的案例所涉及的並不僅僅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偏離,而是他的整個批評都建立在一些歪曲意義的偷梁換柱做法之基礎上。
在說完這些抵禦性的話語之後,我對第三篇「對引導性問題的澄清」還要做如下說明:在這部著作的第一版發表之後不久,我就已經改變了我對疑問句和願望句之現象學闡述問題的態度,對此,僅靠目前唯一可能進行的小加工是不夠的。因而這裡的文字未受到改動。對於常常被引用的關於「外感知與內感知」之附錄,我的做法則較少保守。現在,在保留了基本文字內涵的情況下,它的結構得到了相當大的改善。
很遺憾全書索引的缺少,無法得到彌補,因為承擔這項工作的是我的極有前途的學生魯道爾夫.克萊門斯(Rudolf Clemens),他已為祖國捐軀。
胡塞爾
一九二○年十月於弗萊堡(布萊斯高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