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我是注定了要毀滅的」
一、我的襯衫一件是深紅的,另一件是淡紫丁香色的
我們即將在此談論一張事實上不存在的畫像。
就和王爾德寫過的另一篇小說《W. H.先生的畫像》一樣,故事產生於絕對虛無抑或想像之中,卻實實在在地給真實世界造成了若干影響——
這兩張子虛烏有的畫像對人心造成的影響之巨,尤其是道林·格雷的畫像,甚至超過了歐洲若干真實存在的名畫。在這一點上,我是王爾德先生的擁躉,而難以認同他一生宿敵英國畫家惠斯勒先生的想法:美術是藝術的最高形式。文學在所有藝術類別中向來都占上風,哪怕與影視藝術相比也不遑多讓,看似不落言筌的描述最終卻足以激發人心最複雜的聯想和最強烈的悲喜。在此領域,奧斯卡·王爾德顯然又是縱情投入的個中好手,在他尚未蒙受恥辱之際,他已憑藉從虛無中喚出的創造預告了自己的結局,正如他在寫給朋友卡洛斯·布萊克的信裡所說的:
諸神把世界放在他們的膝蓋上。我是注定了要毀滅的。命運三女神搖晃著我的搖籃。
這是何其戲劇化又自我中心的一句話,而且充滿了一如既往的自憐,但若對比王爾德迅速成名又從高處跌落的真實一生,卻又具備了多麼奇妙的悲愴意味!
是的,悲愴。正是他在《自深深處》裡提及獄中生涯最喜歡用的那個詞。
也許詩人W.H.奧登說得沒錯:「王爾德從一開始就在表演他的人生,甚至當命運將『情節』從他手中奪去後,他仍在繼續表演。」但我無法贊同的,則是奧登先生認為《格雷的畫像》令人生厭。然而倘若它是一部真正的傑作,倒也不必急著為它辯論。在翻開這本書之前,我們不妨先來看看王爾德這位人生舞臺的天才表演者幾幅由文字勾勒出來的小影——或者說,他窮其一生熱情和困惑為自己繪製的若干肖像。
第一幅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穿深紅色襯衫——也許是淡紫丁香色。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影像都是黑白的,但我們確定知道了王爾德在這個年紀就擁有了這樣顏色張揚的襯衫。
王爾德一八五四年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的一個富裕家庭,為家中次子。他的父親威廉·王爾德是外科醫生,在他十歲那年因人口統計方面的貢獻被封為爵士,而他的母親則是都柏林知名的作家和詩人。在公認關於王爾德最出色的傳記、理查·艾爾曼所著的《奧斯卡·王爾德傳》的頭幾頁,我們能讀到這孩子在寄宿學校就已開始給母親寫不同尋常的信:
你送來的籃子裡的兩件法蘭絨襯衫都是威利的,我的襯衫一件是深紅的,另一件是淡紫丁香色的,但是現在還太熱,用不著穿到……你有沒有用綠色的箋紙給沃倫阿姨寫信?
同父異母的哥哥威利比他年長兩歲,也是王爾德最初與之爭奪母親注意力的對象。信裡提及的沃倫阿姨並不喜歡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的象徵色綠色,但他深知他媽媽是富有激情的民族主義者,因此巧妙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封寥寥數十字的信已初步顯露了王爾德日後廣為人知的性情:對顏色乃至不限於此的一切色相皆無比敏感,極其聰明,對穿著有自己獨到的品味,知情識趣,能輕易說出讓談話對手心花怒放的言語。
儘管如此,此時的青少年王爾德在寄宿學校裡還遠非最受矚目的學生。還要再過幾年,歷經都柏林聖三一學院、牛津大學的歷練,這位不世出的才子的身影方才日漸清晰。
天才早期的上升之勢幾如破竹。在校期間,王爾德即精通英語、法語、德語、義大利語和希臘語,聖三一的馬哈菲教授、牛津學者佩特和約翰·拉斯金皆對他思想的形成有重要影響。在畢業前夕以學校的文學獎金出版了自己首部詩集後,他以美學教授自稱,逐次涉足戲劇、評論、小說和童話,皆取得不俗成就,更以超然不群的風姿、妙趣橫生的談吐和離經叛道的著裝廣受倫敦社交界矚目,乃至於一八八二年被美國邀請去做了近十個月關於英國文藝復興的巡迴演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礦工,無不為其魅力所折服。
短短數年,他便以卓越天賦佐以不懈的個人努力、雄心抱負外加命運機緣而名滿天下,與當時最出名的女演員、詩人和畫家結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風頭一時無兩,被後世譽為十九世紀八○年代唯美主義的旗手,九○年代頹廢派的先驅,乃至於催生了美國的名流文化——這些皆非誇大之詞。
二、比被人談論更糟糕的,是無人談論
第二幅畫像,就是那張最著名的戴禮帽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緩帶輕裘,顧盼自雄。在文學日漸寂寞的今天,我們幾乎難以相信有史以來還有其他作家曾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獲得如此盛名,且影響不限於文學圈,走在路上隨時會被路人認出,報章雜誌上整日不是吹捧或批評的文章,就是諷刺他的漫畫,倫敦甚至同一時期上演他的三部劇作。
他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比被人談論更糟糕的,是無人談論。」年輕時還要更自負:「我王爾德要嘛臭名昭著,要嘛名揚天下。」這兩者他都做到了。名滿天下,謗亦隨之,聲名鵲起之時生活中早已暗流湧動。稍後他將在《自深深處》裡懷念這種早年的輝煌:「我曾經是我這個時代藝術文化的象徵。我剛成年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而後又迫使我的時代意識到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身居這種地位,這麼受到認可。……諸神幾乎給了我一切:天賦、名望、地位、才華、氣概。我讓藝術成為一門哲學,讓哲學成為一門藝術;我改變人的心靈、物的顏色;我的所言所行,無不使人驚歎……我筆之所至,無不以美的新形態展現其美;我讓真實本身不但顯其真,同樣也顯其假,亦真亦假……顯明了無論真假,都不過是心智存在的形式。我視藝術為最高的現實,而生活不過是虛構的形態;我喚醒了這個世紀的想像力,它便在我身邊創造神話與傳奇;萬象之繁,我一言可以蔽之,萬物之妙,我一語足以道破。」
即便這番表白太過狂妄自誇,但王爾德顯然美且自知。古往今來,同時兼備才具和運氣的人著實不多;然而上天仍是公平的,既少有寫作者在生前就獲得如斯聲名,也便少有寫作者受到如此嚴酷的考驗,一時間,浮花浪蕊、誘餌陷阱都無比迅速地向他湧來——
「除了這些,我還有一些不同的東西。我讓自己受誘惑,糊裡糊塗地掉進聲色放浪中而不能自拔,以作為一個紈絝子弟、花花公子、風流人物自快,讓身邊圍著一群不成器的小人。」
危險果然不日即至。一八八二年,他與名門之女康斯坦絲新婚不久,即受好友羅斯影響,進入了地下同性戀世界,這在當時的倫敦社交界雖然並非孤例,也仍不可能公然示眾,但名聲正如日中天的王爾德卻絕非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性情。一八九一年,他正式出版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也即我們即將翻開的這本《格雷的畫像》——這對於王爾德的文學生涯堪稱里程碑式的作品。康斯坦絲曾抱怨說:「出版這本書之後,幾乎沒人和我們說話了。」這或許是上流社會某些主流人士的故作姿態,但在夜夜笙歌的男色情欲之境,這部書的出版卻無異於《聖經》的誕生。王爾德身邊的美少年前仆後繼地宣稱自己就是書中的道林,正如書中提到的那本影響了道林·格雷一生的黃色封面的書——很多人都認為是于斯曼的《反常》——《格雷的畫像》問世之後,也彷彿產生了自己神祕的能量場,不光作用於無數將之奉為圭臬的信徒,更反作用於創作者自己。
王爾德是這樣假借道林·格雷之口來形容那本書中之書的:
……在道林看來,那是自己未來的寫照。事實上,他覺得整本書似乎寫的就是他自己的生命故事,在他經歷之前已經寫好了。
……這是一本沒有情節、只有一個人物的小說,事實上,只是對一個巴黎年輕人的心理研究。那個年輕人一生都試圖在十九世紀實現從前每個世紀中的所有激情和思維方式,想在自己身上彙集世界精神所經歷過的各種情緒。……
有些人以為人的自我是簡單、持久、可靠,並且只具有一種本質的東西,那樣淺薄的想法讓他感到驚奇。對他來說,人是一種有無數生活和無數感覺、複雜多樣的生物,精神秉承了思想和激情的奇怪遺產,肉體沾染著祖先的奇怪疾病。……
道林似乎覺得,整個人類歷史都只不過是自己生活的記錄……歷史就在他的大腦裡、激情裡。他覺得自己彷彿認識他們所有人,那些奇怪而可怕的身影,在世界舞臺上匆匆走過,讓罪孽顯得神奇,把邪惡變得微妙。……
「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獄,巴茲爾。……」
「……世人所謂不道德的書,只不過揭露了他們本來就有的恥辱。……」
這些描述同樣可以一字不動地搬到對《格雷的畫像》的評價上,而世上再沒有人能比王爾德自己形容得更好了。甚至可以說,是先完成了本書,創作者再設法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也不會有比這更能佐證王爾德對藝術看法的例子了:
生活模仿藝術,遠甚於藝術模仿生活。
王爾德將自己性情中截然不同的幾面分別贈予了書中三個角色:最初的引誘者亨利勛爵,創作肖像並因此而死的畫家巴茲爾·霍爾沃德,以及墮落的主角道林·格雷。即便如此,他們三人加起來也仍然沒有他本人豐富。
三、我是注定了要毀滅的
就在書出版的一年後,他遇到了生命中最後一位,也通常被認為是真正的道林·格雷:年輕的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
兩人此後如何色授魂與,攜手出遊,夜夜笙歌,共同追逐被視為獵物的美麗男孩,乃至反目成仇,則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了。然而這個故事最悲劇的部分,是年長者雖然效仿古希臘的聖賢一般,愛慕年幼者的青春,卻終因彼此心智的巨大懸殊而難以為繼,揮金如土導致的財務危機更令這份禁忌之愛步步走向絕境。這場事先張揚的情愛官司,在王爾德因不堪道格拉斯之父昆斯伯里侯爵對自己「雞姦犯」的侮辱,更在道格拉斯慫恿下將其告上法庭時達到高潮。王爾德不會想到,這場官司將比自己父母輕率捲入又輕易脫身的任何一次官司都更難取得勝利,就因為他不是別人,而是人人都知道的王爾德。
沒有比聯手毀滅一個才華橫溢的孤臣孽子更被大眾喜聞樂見的事了:如不落井下石,庸眾也就難稱其為庸眾。王爾德後來最悔恨的,就是自己不該向一直蔑視的群眾尋求幫助。這分明是一場絕無勝算的戰爭,他卻囿於自負,一步步自行走向命運的陷阱,只遺憾沒有自己親口在法庭上把一切說出來。
在思想範疇中我視作似非而是的悖論,在激情領域中成了乖張變態的情欲。欲望,到頭來是一種痼疾,或是一種瘋狂,或兩者都是……我忘了,日常生活中每一個細小的行為都能培養或者敗壞品格,因此,一個人在暗室裡幹的事,總有一天要在房頂上叫嚷出去的。我不再主宰自己,不再執掌自己的靈魂,也不認識它了。
—《自深深處》,王爾德著,朱純深譯
一個宣稱不再認識靈魂的人卻讓我們無法不意識到,他的確擁有過無與倫比的璀璨靈魂。
他才華蓋世,卻又睥睨眾生;他無法抗拒些微誘惑,卻也無法真正擺脫道德;他目下無塵,卻又比任何人都更情熱如火;享受世人的崇拜,卻又極大高估了這忠誠的可靠。
種種悖謬和矛盾疊加在一起,悲劇宛若命中注定。
在因「與其他男性發生有傷風化的行為」服苦役的兩年期間,他深愛的母親去世,妻子康斯坦絲和兩個孩子隱姓埋名移居義大利,絕大多數朋友都拋棄了他,遠在國外逍遙的道格拉斯仍在盡情消費他們之間的情感,不斷寫信給報刊,以受害者和被名人戀慕者的姿態招搖過市。即便曾經的盛名一夕成空,諸多禿鷹仍在這屍骸的上空盤旋。
王爾德竭盡全力、縱情聲色的一生也許只做了兩件真正的錯事:一是在適婚年齡迫於世俗壓力和一個好女人結婚;二是耽溺於皮相之美而忽視了靈魂之重。他懂得要選擇最聰明的人當敵手,卻忘了愛和恨一樣需要彼此心智相當。
第三幅肖像速寫來自他在獄裡寫給道格拉斯的信:
硬板床、惡劣的食物、磨得人手指尖又痛又麻的扯麻絮的硬繩子、從早到晚奴隸般的勞動、似乎是出於常規需要而發出的呵斥命令、使悲哀顯得怪異的醜陋衣服、靜默、孤單、屈辱。
就在他身陷囹圄萬念俱灰之時,道格拉斯只託人送來了一封故作神祕的口信:「百合花王子在國外。」那是王爾德曾經對他的愛稱,正如「波西」這個名字一樣。而他收到只付諸一笑,「天底下所有鄙夷盡在那一笑中了」,卻終難參透美與愛欲究竟在生活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出獄後很快就和道格拉斯重歸於好,直至快速滑向自毀人生的盡頭。
王爾德的傳奇其實十分符合那些他熟諳的希臘悲劇,其所熱愛的莎翁戲劇裡也同樣有類似人物。自負與憤怒。一呼百應和眾叛親離。赤貧如洗兼揮霍無度。如坐雲霄飛車般跌宕,他由萬眾矚目的偶像變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和成名一樣也只用了短短數年。世態炎涼、人心冷暖都非太陽之下的新事,然而仍然值得一說,全因將自己逼至窮途末路的主角,是王爾德。
是一百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無法不讀的世上唯一的王爾德。
他一生放浪形骸卻天真至死,毒舌自負又脆弱溫柔,不僅是英國首相邱吉爾最渴望傾談的人物,也令後世無數女子專程奔赴拉雪茲神父公墓只為留下唇印,更在千萬讀者心底留下綠色康乃馨與百合花的麗影。他的魅力經百年而不衰,並不像他在妻子康斯坦絲死後的懺悔那麼簡單哀愁:「人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也許的確是可怕的,但也仍然是美的。
和頹廢的熱情、愛欲的黑暗相關的一切,以及一個天才的上升與隕落,我們都可以翻開這本書去讀到。而這本書的新版譯者顧湘,也是我一直喜歡的當代作家和藝術家。她堪當此重任。
文珍
二○二一年六月
前言
藝術家是美好事物的創造者。
藝術的目的是展示藝術本身、隱藏藝術家。
批評家是能把他對美好事物的印象用另一種方式或新的素材表現出來的人。
自傳體是最高的批評形式,也是最低的。
在美的事物中發現醜陋含義的人,是沒有魅力的爛人,那是一種過錯。
在美的事物中發現美麗含義的人,是有修養的人。那種人才有希望。
懂得美的事物只意味著美麗的人,才是上帝的選民。
書沒有什麼道德不道德的。書只有寫得好或不好的。
十九世紀對現實主義的憎惡,是卡利班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憤怒。
十九世紀對浪漫主義的憎惡,是卡利班從鏡子裡看不到自己的憤怒。
道德生活是藝術家題材的一部分,但藝術的道德性在於完美運用那不完美的素材。
藝術家並不渴望證明什麼,即使事情都是可以被證明的真事。
藝術家沒有道德上的同情。藝術家道德上的同情會造成不可饒恕的矯揉造作的風格。
不存在病態的藝術家。藝術家可以表現一切。
思想和語言之於藝術家是藝術的工具。
罪惡和美德之於藝術家是藝術的材料。
從形式看,所有藝術創作都像音樂家作曲一樣。從感覺看,所有藝術創作都像演員演戲一樣。
所有藝術都既有形式,又有象徵。
深入形式是自找麻煩。
解讀象徵也是自找麻煩。
藝術真正反映的是觀眾,而不是生活。
對一件藝術作品有多種多樣的意見,說明該作品新穎、複雜、有生命力。
評論家意見不一,而藝術家始終如一。
製造出有用之物的人是可以原諒的,只要他不崇拜它。製造出無用之物的唯一理由,就是製造者狂熱地崇拜它。
一切藝術都是無用的。
奧斯卡·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