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那不是世上最終一隻白馬──序陳慧《弟弟》
楊佳嫻
山田洋次有部電影就叫《弟弟》,我當時是衝著導演與女主角吉永小百合去看的。小百合滿臉溫柔與無奈,弟弟的脫序幾乎像是一場嚴重的撒嬌。那樣的撒嬌,是因為無法抵擋那漂流於家之外的孤獨嗎?
陳慧《弟弟》寫譚可意和譚可樂姊弟,相差十二歲,情感一路變化,因為不同(生理)性別成長的社會期待與自我校正、城市不休止的汰舊換新,也因為與香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社會運動潮浪相左右。弟弟可樂不見得總是撒嬌的一方,有時候,姐姐可意也多麼需要弟弟的慈愛。當姊姊逐漸脫離學生時光,弟弟長成大人,父親母親或者走遠了但偶然回來,思想上成為陌生人,或者走遠了但真的回來,情感上竟能彼此傾訴扶持。
姊弟都經歷過某種和家告別的過程,卻又從來不是真正漂流於家之外;那孤獨總在可意與可樂重新擁抱攜手時融去一點點,家的意義也在香港屢受磨難的過程裡,反覆改寫其貌與心。而陪著可意走過無數倉皇時光的男友麥可,以及大學好友阿草,連著可樂,一起開設了情調濃厚的「麥草可樂」,是咖啡館,也是文化據點,只做自己開心、覺得有意思的事,這是血緣之家以外的家。
陳慧有意識地讓《弟弟》情節和語言比較鬆活,我想目的是讓讀者盡量享受閱讀樂趣,同時也具體表現出「似水流年」感──忽忽然就焚燒般迎向青春,天火落下來抑鬱與沉靜,來回梭織涼意與暖意,忽忽然又踏進了人生大事和我城大事交見的歲月。《弟弟》裡有幾個時間點特別標出來──
二〇〇三年初夏,所有考生戴著口罩參加中五會考,那是SARS襲擊的痕跡;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可意在保衛天星碼頭運動現場可意看見男友與另一個女孩,挫折離開,隔日清晨從電視中看見碼頭鐘樓遭攔腰鋸下;二〇一二年十月之後可意不再看國慶煙火,那年發生了為觀賞(中共)國慶煙火而導致的船難,三十九人死去;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民眾湧入香港特區政府總部前和平示威,傍晚時警方卻出動了催淚彈,如此緊張且大動作,或許因為十月一日國慶即將到來……。小說與現實靠得如此近,因為這是香港小說家的急痛之書,感於強光迫近,海水升高,我城是否將掩沒於有生之年?可意出生於《中英聯合聲明》出台之後,而可樂,正是一九九七年出生的後九七香港之子。然而,人好比珠子鑲嵌在時空脈絡裡,未必只能循軌滾動,還可擦碰、彈跳,試著撞出不一樣的宇宙。
後九七香港之子譚可樂怎樣煉成?保衛天星時,可樂問,「為什麼這碼頭不可以拆,我們不是已經拆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嗎?」可意說,「要是我們現在沒有好好的把這碼頭保存下來,你將來就不可能在這裡製造你的回憶了。」小說裡這樣補充:「那陣子冒出來一個名詞叫『集體回憶』,我覺得很可悲,回憶還要靠集體之名義,才站得住腳說得下去,太委曲。我的回憶就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佔有;我就是要可樂將來有他自己關於天星碼頭的回憶,他不需要其他人的集體回憶。」小說即使依託著歷史,也並非僅僅複寫現實,陳慧鎖定社會變遷裡的人,這些人並不活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或「浮島」,他們實實在在從島與半島長出來,雙腳牢牢踩住,一步步測繪出生命的長寬。每顆珠子都有它成形時為自己打的繩結、都有它滾動的旅程。
於是,到了雨傘運動時,可樂已經逐漸長成了,一個有點早熟的中學生。這次,他和姊姊都在現場了,「打開的傘紛紛從天橋上落下,被暈黃街燈映照著,一朵一朵,奇異的花,群眾接過就用來遮擋胡椒噴霧」,感官中充斥著暴力前響,「那股辛辣的氣味,還有噴射出來時『噝、噝』的聲音。就像毒蛇。時間停頓,事情膠著」。還有佔中後的催淚彈,選舉後的狂喜和絕望。因此,可樂又問了:「有用嗎……?」或許這不算發問,而是一種呼聲從心臟裡擠迫出來,不只可樂問,人人都在問。可意拼命說鼓勵的話,可樂卻回答:「譚可意,妳天真,我愛妳。」什麼令一個青春少年不再相信世界?
小說中引用謝安琪〈家明〉(黃偉文詞),劈頭就說「他出發找最愛/今天也未回來」。可樂未回到可意身邊,她彷彿就失去了在這世上的憑依。找最愛卻鍛羽而歸,可樂這樣的後九七香港之子看到了怎樣的世界?「他不過想要愛差點上斷頭台」、「誰願意為美麗信念坦克也震開」。信念真可以震開坦克嗎?可以驅散催淚彈嗎?可以令你我築起永恆街壘嗎?「家明」,最普通的香港名字,在親戚鄰里、新聞報導、言情小說都可見到,我這一代台灣人必看港片《金枝玉葉》張國榮飾演的角色也叫家明。無數家明在我城裡活著,可樂是家明,人人是家明。歌詞中說:「也願你任由他/騎著世上最終一隻白馬」,姊姊對弟弟最不可移易的信賴,就是任由他騎著白馬,騎入硝煙中,出發找最愛。
可意始終執著於保存記憶之所繫,無論二〇〇六年或二〇一四年,都是如此。那是年歲上走得前面一點的香港人對於後來香港人的溫存,像絲線圜轉纏綿。在《弟弟》前三分之一,已看到可意如何眷戀前代人的房屋,敬重祖母腦海裡屬於那一代的香港街道圖,「我的時代廣場是她的電車廠,她和祖父拍拖,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不捨得回家,電車都在排隊進廠,一輛接一輛拐過霎東街,電桿會閃迸出小火花。」這小火花接連開放,從過去到未來,會讓我們看見不只一隻白馬,決不是最後的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