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管我們眼前轉瞬之間完成的事件,有多麼重大和突然,本書作者都有權說這毫不使他驚奇。本書寫於十五年前,寫作時始終專注的一個思想,是認為民主即將在全世界範圍內不可避免地和普遍地到來。讀者在讀本書時,就會發現它的每一頁都在向人們莊嚴宣告:社會正在改變面貌,人類正在改變處境,新的際遇即將到來。
本書在〈緒論〉中說過:
「身分平等的逐漸發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這種發展具有的主要特徵是:它是普遍的和持久的,它每時每刻都能擺脫人力的阻撓,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幫助它前進。」
「以為一個源遠流長的社會運動能被一代人的努力所阻止,豈非愚蠢!認為已經推翻封建制度和打倒國王的民主會在資產者和有錢人面前退卻,豈非異想!在民主已經成長得如此強大,而其敵對者已經變得如此軟弱的今天,民主豈能止步不前!」
面對雖被七月革命打傷但仍很強大的君主政體,以這段話預言形勢的人,今天可以毫無畏懼地重新提醒公眾注意他的著作了。
還應當允許他補充一點:目前的局勢使他的著作獲得了現實意義和實踐效用,而在本書初版時,這些作用都是沒有的。
以前是王權的天下,而今王權已被推翻。曾被君主政體的法國視為奇聞的美國的各項創制,應當成為共和政體的法國的學習對象。不僅在新政府賴以建立的武力方面,而且在保證新政府可以長存的健全法制方面,均應當如此。戰士之後便是立法者。戰士志在破壞,立法者專於建設,但兩者都有功勞。既然問題已經不是探討我們法國應當建立王國還是共和國,所以我們只應當研究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個動亂不已的共和國,還是一個永久康寧的共和國;是一個有條不紊的共和國,還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共和國;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共和國,還是一個黷武好戰的共和國;是一個自由的共和國,還是一個專橫的共和國;是一個威脅財產和家庭的神聖不可侵犯權利的共和國,還是一個承認和以法保護這種權利的共和國,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不僅對法國有重大意義,而且對整個文明世界也有重大意義。如果我們能在這個問題上拯救自己,我們同時也能解救我們周圍的一切民族。如果我們失敗了,我們就會使這些民族和我們一起失敗。隨著我們將要建立的是民主的自由還是民主的暴政,世界的命運將會有所不同;而且可以說,這實際上也關係到我們的今天,即關係到我們的共和國是到處受到擁護,還是到處被人抵制。
然而,我們剛才提出的這個問題,美國已在六十多年前就解決了。六十多年以來,我們昔日創制的人民主權原則,在美國正完全取得統治地位。它以最直接、最無限、最絕對的形式在美國得到實施。六十多年以來,以人民主權原則作為一切法律的共同基礎的這個國家,使其人口、領土和財富不斷增加,並且你可以清楚的看到,它在這一期間不僅比全球的其他一切國家更加繁榮,而且比它們更加穩定。然而,歐洲的一切民族不是被戰爭所破壞,就是由於內訌而衰敗。在整個文明世界,只有美國人民安然無恙。幾乎整個歐洲都被革命弄得天翻地覆,而美國卻沒有發生這種動亂。在美國,共和政體不僅沒有踐踏一切權利,而且保護了它們。在那裡,個人財產受到的保護大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無政府主義也和專制主義一樣,依然沒有市場。
我們從哪裡能夠獲得比這更大的經驗和教訓呢?我們把視線轉向美國,並不是為了亦步亦趨地仿效它所建立的制度,而是為了更好地學習適用於我們的東西;更不是為了照搬它的教育之類的制度,我們所要引以為鑒的是其法制的原則,而非其法制的細節。法蘭西共和國的法制,可以而且最好應當是不同於治理美國的法制;但是美國的各項制度所依據的原則,即遵守紀律的原則、保持政權均勢的原則、實行真正自由的原則、真誠而至上地尊重權利的原則,對所有的共和國都是不可或缺的。它們是一切共和國都應當具有的,而且可以預言:不實行這些原則,共和國很快就將不復存在。
一八四八年
導讀
一場偉大的民主革命正在我們中間進行──美國立國五十年後出現的最大讚美
作為人類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美國的民主自然備受討論。與西方主要民主共和國比,它早於法國第三共和近一百年,而較德國威瑪共和之出現更是領先了約一個半世紀之久。它最早出現,但亦最為穩定。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麼?但是美國人自己看這問題,跟外國人可能不一樣。外國人通常是褒獎處多,這以法國人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一書為代表;美國人自己則是不吝於自省,Richard Hofstadter所著的《美國的反智傳統》(Anti-intellectualism in the American History)可見一斑。前者出現於十九世紀中葉,而後者晚了一世紀多一點兒,當然這一百多年內美國也有發生變化,但是無害於有興趣者把這兩本書作為對比,同時也可看出了只花一年多時間訪問美國的托克維爾頗佳的預言能力。
《論美國的民主》分為上下卷,上卷以介紹制度為主,下卷則是從文化、社會、經濟與心理等層面剖析美國社會。我們在此的討論將以下卷為主。作為一個國家/政治體,作為一個社會/生活共同體,美國不但跟歐洲舊大陸不一樣,也幾乎跟世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因為它太特別了,所以討論它別具意義,但其實又沒有意義──因為無法複製,它即使再好,吾人又能如何?(雖然托克維爾說他寫此書的目的就是要「借鏡美國經驗」,但是我們於今已可看出,美國就是美國,法國就是法國……)美國特別處在於它的新,它的雜,與它的大。要說新,它與亞、非、拉丁美洲的新國家是不同的──美國不是時序上的新,而是性質上、品類上的新;要說雜,美國不僅是組成族裔的雜,而且是各自思想價值與文化傳統的雜;要說大,美國不只是地大,更是個人選擇空間與自由發展維度的大。任何國家要仿效美國都很不容易,但是指出美國社會的特色這項工作本身,就已是很有意義的事。
因此我們在閱讀《論美國的民主》時,最要注意的就是托克維爾所寫的〈緒論〉,因為這個部分乃是討論美國社會各項特色的源頭何在──什麼是「讓美國成為美國的最根本因素」?他發現「有一件大事」對美國社會的進展「發生重大影響」,這就是「身分平等」:「它賦予輿論以一定的方向,法律以一定的方針,執政者以新的箴言,被治者以特有的習慣。」因此,托克維爾自承,他把美國人的彼此平等,視為全書「整個考察的集中點」。
托克維爾雖在本書的下卷中談論到美國特殊的平等精神對於社會的影響,例如對智識活動、對道德意識、對民情與對政治社會的影響,但是他卻沒有放大處理美國人的平等精神是怎麼來的?而這個部分,卻是前面提到的《美國的反智傳統》一書做了很好的剖析。美國建國前後最重要的歷史特徵,就是它是一個「移民社會」,大部分的人來此,是謀求一個「嶄新的開始」!既然空手來到了一個新世界打拼,每個人都拋棄了舊世界的包袱與身分,價值與情緒,因此是平等地站在這塊大地之上!「生存」是唯一的目標,「成功」是心中最後的渴望。新大陸無數的移民者,就是在這樣一個狀態下彼此平等──擁有資源的機會平等,各種精神上的依靠也是平等。當然,在這基本的平等氛圍下,伴隨而來的心裡特質便是:獨立自主、強悍堅毅、合作互助與渴盼成功。這樣的一群人,發展出來的國家,群聚成的社會,會是什麼樣子呢?
對此,托克維爾提出了非常正確的觀察:那就是不尚抽象理論、玄虛哲學而求務實與成效的實用主義心態!在平等主義與實用主義的雙重基礎上,這個社會就傾向於以「多數決」的民主來解決一切事情──這是政治上,而崇尚「白手起家」、「辛勤致富」的人生哲學──這是經濟上。這樣的社會,說穿了就是「沒有階級」、「沒有傳統包袱」、「沒有高深文化底蘊」的小老百姓社會,時至今日,就成為在世人心中以「牛仔褲」、「麥當勞」與「棒球觀眾席上喝可樂的人」為標記的平民化社會。
托克維爾的觀察很細微,也對諸多美國社會現象多有稱讚。他實是帶著歐洲傳統階級社會的一分子之心態(他是不折不扣的法國貴族)來看這個令人好奇的新世界,在相信人類必然邁向民主的認知前提下,他興沖沖地描述這個走在最前面的「指標性社會」。基本上他是「七分稱讚,三分保留」。最保留之處當然是「缺乏精緻文化」與「多數決暴力」這兩個問題。這兩個問題都來自於美國沒有貴族,沒有菁英階層,它是由無數平等的移民所組成的國家,這是它的先天體質。而後天上,造成它日趨「平等化」與「平民化、平庸化」的重大關鍵乃是這部聯邦憲法。
我們都知道,美國在一七八七年開始的制憲辯論,由代表北方工商業勢力的「聯邦派」(Federalism)與基本上是南方「莊園」經濟的「邦聯派」(confederalism)。當然,「莊園」就代表了菁英與階級,維吉尼亞州的傑弗遜總統就是邦聯派的莊園主代表──這些莊園主「知書達禮」。如果當初邦聯派獲勝,則南方的社會階層化現象應該會減緩美國的「平等化」風格之建立。因此,十八世紀末美國的制憲,不但決定了這個國家的政制,也間接塑造了工商業社會下的「平等美國大眾」──至少加速其成形。
沒有精緻文化、也不重視精緻文化,以及「多數決暴力」這兩個問題,托克維爾身為訪客,只有客氣點到為止,但是霍芙茲達特作為自家人的美國知識分子,就繼續追擊這兩個問題了。他指出,這兩個問題形成了美國的「反智傳統」,它們是美國的特色,打造了美國社會的若干優點(實用主義與務實),但是也帶來了隱憂。這個隱憂就是常識與直觀代替了知識,經驗代替了專業。托克維爾在一八三○年代時無法看見「知識」與「專業」被替代的重大影響,但是一百多年後的二十世紀,這會是愈來愈明顯的問題。也就是說,美國的民主有時候會流於把「知識」與「專業」也民主化,因此就給了煽動的政客、浮誇的牧師與吹牛的商人大好機會,造就出一個「表演型」的社會,公共生活、商業宣傳、娛樂事業與運動球賽,在精神上通通結合在一起。好萊塢成為美國的具體表徵,而演員雷根可以當八年總統。
而我們在讀《論美國的民主》時可能需要念茲在茲的一件事情是:托克維爾在〈緒論〉中明確表達了對於自由與平等的重視與堅持,認為它們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是歷史發展的最後目標。自由與平等之結合,就是民主,「企圖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而美國人在實現自由與維護平等上,起了什麼示範作用?我們覺得,他在全書漫長篇幅中所透露出來的,就是新大陸人民的自尊、自重、自立、自主的個人主義與個體意識。當然,這其中免不了夾雜有若干自我、自私與自傲,但是總的來說,這群移民者在美洲建立了一個良好的模型:一群自由而平等的人,他們之間互動的總成果,會是正面的與進步的。舊大陸的包袱太重,首先有貴族,然後是宗教,層層的桎梏讓改革綁手綁腳,讓人的心境與意圖複雜,造成社會改革的困難。
然而美洲究竟是美洲,它的諸多特殊性無法複製或仿效,托克維爾在二十年後出版的《舊制與法國大革命》(The Old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就是對此差異的最好說明。那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來了:《論美國的民主》作為一個歷史文獻,當然包含重要的紀錄,但是在比較政治學上有何具體意義呢?美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也是第一個總統制國家,亦是第一個聯邦制國家。它與一般的內閣制國家不同,其憲法提示了清楚的三權分立制衡制度,而聯邦政府與各州之間的權力也有了明確的分工合作。換句話說,雖然由於歷史與文化因素,美國的民主很難複製,但美國憲法與憲法下的總統制與聯邦制,可算是美國對於世界民主的重要「類型化」貢獻。美國的總統制,說明了這個國家期待與歡迎英雄,從第一位總統華盛頓到現任總統,每一位總統都是因其個人「光芒」而由公民們親自選出來「代表他們」的「政治英雄」,手握大權,動見觀瞻。這與西部拓荒時代某個小鎮的鎮長與警長一樣,他個人的能力決定了政府的成敗,他手上握的槍代表了榮耀、權力與正義;但他不是王室,不是貴族,而是「平民英雄」──眾多辛苦的移民者所作的政治判斷的結果,他們判斷誰最代表他們,誰最代表「美國精神」。這庶幾乎就是「美國的民主」兩百多年來背後精神所在,誰能夠詮釋「各時代」「各階段」的「美國人」,誰就是領袖。在政治上、在文化藝術上、甚至在運動娛樂上,率皆如此。「美國經驗」,不易複製,但是這些個人主義的美國人的「授權哲學」,卻值得參考。
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陳思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