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隆重的告別,隆重的出發
余秋雨
很多很多年前,張毅、楊惠姍夫婦剛剛到上海,就約我見面。穿過一條竹林甬道,有一間雅室。他們靜靜地向我介紹琉璃的歷史,終於憂傷地說到,有一次,他們拿起一件千年前的琉璃,雖然小心翼翼,那琉璃卻突然斷了。為什麼千年不斷,卻斷在今天,斷在自己手上?
他們覺得文明的承續已急不可待。
我說這件事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涵。那琉璃,就像世間極少數最精美的物件一樣,一直在等待著真正的「知己者」。它等了整整一千年,早已失望,長久默然,這天,竟然等到了。於是毅然斷身,斷得粉身碎骨。
我說,這件事,具有千年重量。
說有千年重量,還因為這一對人,從「光影世界」的顛峰,轉身進入了「琉璃世界」。這實在是一件震動十方的大事。
我所說的「光影世界」,是指電影藝術。張毅是傑出的電影導演,而楊惠姍,更是世界華語電影領域無人不知的一代經典。他們已經把「光影世界」的魅力推向極致,但對他們來說,極致不是終點。他們站在顛峰上思考,發現了另一個晶瑩剔透的天地,那就是「琉璃世界」。於是,他們開始了一場隆重的告別,隆重的出發。
為什麼要從顛峰上告別和出發呢?因為他們看到兩個世界的根本區別,而這種區別又具有終極性的哲學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有關。
「光影世界」是對現實生活的提煉,即便再超逸,也有光明和黑暗的對峙,良善和邪惡的周旋,因此很難排除陰影、劍戟、血淚。「琉璃世界」正恰相反,通體透明,沒有雜質,沒有爭鬥,沒有裂痕,沒有暗斑。如果人世也能如此乾淨,心靈也能如此聖潔,那該是多麼美好的境界!
於是,「光影世界」消失了兩個重要人物,「琉璃世界」卻迎來了兩位藝術巨匠。由此,琉璃工房名動遐邇。
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兩人在琉璃作品的構思、設計、製作、燒煉、裝潢上,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不僅獲得國際同行的一致公認,而且引起了海內外無數收藏者的熾烈追慕。有很長一段時間,大中華地區眾多高雅人士和機構,都把琉璃工房的作品選為最高層級的禮品和獎品。因此,在難以計數的几案、窗臺、香座、供架上,都端放著這些作品,其中所蘊含的藝術品格和宗教精神,日夜散發著永恆的光彩。我曾對他們兩位說,這實在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摘自余秋雨序〈隆重的告別,隆重的出發〉)
兩個後悔
胡志強 臺中市前市長
大約一個禮拜以前,收到惠姍來函,要我為張毅的新書寫幾句話,我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很少人知道,近二十年來,張毅、楊惠姍與曉鈴及我,往來雖不夠頻繁,但情誼深重。我絕不會拒絕來自惠姍的請託,何況張毅不幸棄世,此時此刻我們更應該支持惠姍。
打開書稿,看到張毅為文如行雲流水,哲思深遠,不是一般凡人可比。我開始後悔,自覺怎如此不自量力,與張毅的字字珠璣並列?實在是自曝其短,對不起張毅!
張毅談人生、宗教、藝術,深度與廣度不亞於大師,令人思索再三,回味無窮。
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及:
「琉璃工房的佛教藝術,就如同所有宗教藝術一樣,對於楊惠姍而言,對琉璃工房而言,是「我」觀想慈悲和智慧的一種方便法門。」
「透過各種型式的造像,其實是對於生命不安的自我療癒,因為專注,因為反覆的揣摩,甚至因為鑄造琉璃佛像創作過程的挫折,已經使創作者心靈獲益良多。因此,二十八年來,持續不輟;然而,更大的期待,自然是:那些對於慈悲和智慧的感動,是不是也能分享給觀者一二? 」
張毅以烈日之下,聖彼得大教堂前排著漫漫長龍的教徒為例:
「他們平靜地等候,只為了進入大堂觀賞米開朗基羅的受難像。那是宗教,還是藝術?對於任何凡人來說,聖母瑪麗亞望著受難後平靜的耶穌,那麼悲憫的表情,是永恆的精神力量。」
他的結語如是說:
「宗教藝術,藝術自身是一種宗教。我們逐漸如此相信。」
他從宗教和藝術領會的慈悲與智慧,淨化人心,相信這也是張毅孜孜矻矻努力的志業。
惠姍一定深深了解張毅,因此在大悲之下,還是按捺著傷痛,整理了張毅的文字,盡速公諸於世。這可能會讓張毅在天堂對惠姍無奈的微笑,但我想這對大眾有利。
這本書引發我另一個「後悔」,就是後悔沒能在張毅生前多與他交流,多聽聽他的想法,多向他請益。他為人一向謙遜,每當我們相聚,他總是靜定少言,觀察多於抒發。我想,如果讀者看了他的文字,有機會聽他闡釋,再佐以問答,將讓人如醍醐灌頂,深獲啟發。
(摘自胡志強序〈兩個後悔〉)
張毅──一位我所認識的文化人
如常法師 佛光山佛陀紀念館館長
在華人世界,大家對張毅的認識,可能是從他跟楊惠姍共同創辦揚名於世界的琉璃工房,以及他早期所執導的電影,或甚至是他十九歲時就已經廣受矚目的短篇小說作家。說他曾是一位文藝青年不為過,然回顧其一生所從事的工作,我想,他是一位徹底的文化人,一位熱愛自己國家民族,以及充滿使命感的文化人。
張毅曾表示,「文化,是一個國家、社會,甚至人心,最需要的一種穩定的力量。」一九九一年,琉璃工房於文建藝廊展出時,他更疾呼:「因為文化,才有尊嚴。」無論是做為一個導演,乃至一位創作者,或國際品牌的經營者,他的倡議總帶有一股深沉的焦慮與不安。這不安,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來自對自己的國家、民族、社會、文化、教育的未來感到擔憂所產生的迫切與焦慮,是那份使命感,讓他覺得不安。身處在當今的環境中,他的憂國憂民,令他的身影總顯得有幾分抑鬱,這些許也是當今文化人的孤寂!
琉璃工房成立初期,星雲大師即與張毅、楊惠姍認識,一九九三年在籌備佛光大學的義賣會,他們就曾捐贈作品共襄盛舉,乃至佛陀紀念館「普陀落伽山觀音殿」的設立,跟大師與佛光山一直有著深厚的因緣。因為舉辦展覽,這十幾年來,我跟張毅也有了更多的互動與合作。他與楊惠姍每到佛光山,第一句話都是先問:「師父(星雲大師)好嗎?」他們對大師的恭敬與關心,每每都表現在所有的言行上。我也因為負責佛陀紀念館的營運,以及全球二十七所佛光緣美術館的統籌規劃,在文化藝術的領域上讓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因此,我們見面談論的都不是琉璃工房,而是臺灣的未來、兩岸關係,以及中華文化的傳承。
(摘自如常法師序〈張毅──一位我所認識的文化人〉)
張毅走了太早了
宋秩銘 奧美大中華區董事長
本來我們還可以在退休之後,好好聊聊,看看我們以前走過的路子,互相更進一步的了解,沒想到以這種方式來更進一步的相識。
初次與張毅見面,是在國泰建業廣告公司(臺灣奧美的前身)。當時他是文案,我是協理,負責管理及業務。我們沒多少互動的機會,他很快就走了,聽說又回去電影界了。
我們在廣告業有個說法,拍不了電影,就先在廣告公司待著吧。
張毅拍了「玉卿嫂」之後,大家才回憶起來,他在我們公司待過,我們都引以為傲,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與張毅、惠姍真正熟悉,是在上海。他們在上海新天地開了家餐廳「TMSK」,以琉璃工房的作品及意念,打造成為酒吧及餐廳。
那時我常駐在上海,在奧美,有空就經常去找他們聊天喝酒。張毅好像回到了當年廣告行銷的專業,思考如何建立琉璃工房的品牌,如何競爭,如何面對大陸的市場。而惠姍是個產品,是品牌的化身。張毅還是個導演,惠姍是個演員,這是不分的,就如他們合作的第一支片子「玉卿嫂」。
我跟張毅成長過程像極了,看了他的文章非常感慨。
他在〈文學的透明思考〉一文裡提到的書單,至少百分之八十與我相同。我也是基督教家庭長大,逐步走向佛理。他小時候顯然是比我叛逆多了,也更大膽多了。相同的,只看課外的東西,電影院是我們興奮的來源,沒有錢,在家找一些父母不注意的銅器配件,敲掉拿出去賣,才能去看電影去買書。
我做了三年廣告之後,覺得不想就這樣繼續做資本主義的尖兵了。我父親給我一筆錢(比張毅文中提及的一百美金多,見一六二頁),希望我到美國念書。我遊蕩了三個月,把錢花光,回到臺北機場時,還打電話給朋友借計程車費。回來三個月後,我父親才知道我回來了。
這些都是小時了了。回來之後,我走了與張毅不同的路,回到我唯一熟識的生存技能,即廣告經營管理,不掙扎,一做就是四十年多了。
看了張毅的書,除了感慨,還是佩服張毅的勇氣及執著。
走好,張毅。
並祝惠姍安好及愉快。
我將帶著這本書到天涯海角
楊惠姍 琉璃工房創辦人、藝術家
張毅,你好嗎?
每天還是習慣跟你說話!
生活裡,不停地看到我們一起走過的種種......有時會忘了你已經不在了!
現在每天回看你所有的文章,文稿,文字,
就算不經意地在紙條上留下的一句話,或者沒有寫完的片段,
都會閃現片段的溫暖畫面!
我從來就很羨慕那些老天爺特別給了天分的人。
在他們有限的生命當下,能夠盡情揮灑他們的才華,享受這些天賦!
也感悟到這些有天分的人,同時具有命定的人間使命。
你曾經在〈飛行的眼睛〉裡寫到:
「......靜靜地,感動猛襲。
人對自然,原來如此脆弱,如此渺小。
突然懂得莊子,大鵬一飛九千里。
突然懂得方東美先生,曾經一再提起:
飛起來,飛到宇宙的上方,回頭再看人間。
要飛起來,要回頭再看人間。
因為旅遊,因為移動,因為離開原來的座標,
人有了新的觀照,看見別人,看見新的自己。
有了一雙飛行的眼睛。」
射手座的你,對生命充滿了好奇,愛探索的特質,
讓你就像那隻大鵬鳥,永遠想飛得高高的去看這個世界!
也許你這一趟人間行的任務,就是要透過你的眼睛,
去觀察別人,去探究生命的諸多面相,
找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及價值!
特別喜歡你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台北兄弟》短篇小說的自序裡說:
「如果可能,每一個人都應該寫書,不管寫什麼書,
大家只要寫下自己的想法,
記下自己的所見所聞,講自己編的故事,甚至胡扯也可以。
那麼臺灣一千八百萬人口,在每一代裡,至少寫下一千萬本書。
一千萬本書。那種偉大無比的文字力量,
我們可以當之無愧地堂而皇之地稱它為「歷史」、「文化」......
或者種種諸如此類美好,壯大,而又實在不知其所在的名稱。」
年輕時的狂妄、熱情、任性......
都化作一篇一篇理想的生命期待。
在琉璃工房的三十四年,一萬三千多個日子裡,你從來沒有停止過,
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你對每一件作品的思想與情感。
你將一個沒有生命材質創作的琉璃作品,
用你的文字賦予了靈魂,有了生命。
寫下你對於「文化與尊嚴」的關照與省思。
(摘自楊惠姍代序〈我將帶著這本書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