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風中斷裂的,終將從水中撈起
溫佑君(肯園創辦人,著有《琥珀時光》、《療癒之島》等書)
《咆哮山莊》寫於十七至十九世紀那次小冰期的後段,寒冷帶來的效應,導致地球上多處經歷朝代與人心的崩塌。如此之自然條件下,《咆哮山莊》光是書名便精準呼應了整體環境的能量,充分展現艾蜜莉‧勃朗特感時應物的天才。所以,內文反覆出現的刺骨寒風,不單是烘托氣氛的場景,事實上,書中許多對物候的描寫,都隱隱透著人若小宇宙的深意。
男主角希茲克利夫也許是文學史上最不可愛又最令人心疼的戀人形象,他活著的時候彷彿永遠是冬季,奇妙的是,作者讓他死於春天──「天氣和美,草葉被春雨煦日弄得十分綠」。尤其值得留意,他驟離人世前數日,往常總被狂暴風聲掩蓋的「吉墨頓那邊小河的汩汩聲清晰可聞,水沖在碎石上的潺潺聲以及在淹沒不了的大石頭中間穿過的漣波聲,都可以聽得見。」同樣的水聲,也在女主角凱撒琳生命即將終結前迴盪於紙面:「在咆哮山莊中,在沒有風雪的日子,雪融或久雨之後,總會聽見那水聲。凱撒琳現在傾聽著,就是在想到咆哮山莊。」
這樣的安排不可能是無意義的巧合。我們再來看另一個突兀的情節。咆哮山莊裡最忠心卻又頑固顢頇的老僕約瑟,在小說接近尾聲時,竟然崩潰求去,原因只是二代的年輕人拔除了他手栽的黑醋栗,準備種上別的花草。約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死抱聖經的愚魯傢伙,言語兇惡粗鄙,但講到失去的黑醋栗竟然把持不住,放聲大哭! 雖然這裡只是要鋪墊之後小凱撒琳對希茲克利夫的「揭竿而起」,但作者選擇療效顯著的藥用植物,而不是以其他什麼動物或工藝品來設計這個橋段,絕對不是信手拈來之筆。
那麼,艾蜜莉‧勃朗特想用流水和植栽表達什麼? 首先,我們必須提醒自己,希茲克利夫和凱撒琳之間的熊熊烈火,是一個劃時代的產物。如果沒有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把人從各個社會網絡中解離出來,我們今日視為純情範本,完全無視家族、階級、宗教,以孤立個體身份相戀的那種「原子碰撞之愛」,是無法想像的。
作者藉外來者勞克伍德的視角,點出主人翁的優勢:「他們確實是較誠懇的生活著,較為自己而生活,對於表面、變化,以及瑣細的外界事物是比較少經心些。我能想像一段終身的戀愛在此地幾乎是可能的。」但希臘神話早已預告,脫韁的浪漫只是神的特權。當凱撒琳自剖其永恆之愛時,女僕奈萊,「用力把她的臉給推開」,然後說,「小姐,那只能令我相信妳完全不懂妳在婚姻中所要擔負的義務」。而在希茲克利夫自認靈魂太過幸福,以至軀體再也不能承受時,奈萊則指出,「自從你十三歲時候起,你就過的是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暗示主人自以為的幸福並不是真正的幸福。
讀者千萬不要把奈萊的回應當作建制派的陳腔濫調,作者有意識地把她塑造成全書最清醒的人物,不僅深具智慧,也真誠地同情男女主角。這齣愛的悲劇,正是肇因於其「原子化」,希茲克利夫根本就是凱撒琳的重像,凱撒琳都講了,她愛希茲克利夫,「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這種精神狀態與其說是心心相印,本質上就是自我的無限放大。
然而艾蜜莉‧勃朗特並不願意把孤獨的心靈塞進更為碎片化的近代社會,也未必是要拿驚世駭俗當反面教材。故事裡關鍵的一七七八年,現實世界中死了伏爾泰和盧梭。這些自由先驅的凋零,是否召喚出艾蜜莉對「自由」的省思?而被約克郡的荒原同時摧折與滋養的她,最後不著痕跡地將救贖寫入自然演替。於是,我們看到希茲克利夫和凱撒琳都在春日離苦得樂,聽到上善若水的溶解與洗滌。除此以外,外貌宛如複製上一代的小凱撒琳和哈來頓,卻能跳出複製的苦難,讀者不妨試著探索他們所配備的力量,從不同命運的興衰圖像去揣摩作者的世界觀,即可能得到療癒的啟發。